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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都
父亲的书桌上,摆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小男孩穿着一件硕大的格形T恤,仿佛光脚的阿拉伯王子,踉跄而行,一串脚印被身后的拖鞋标记出来。这张照片,是我记忆的开始。
父亲的肩还能扛起我的时候,他是我最好的玩伴与搭档。我们有一个足以惊出母亲一身冷汗的绝活:一双大手攥着一双小手,小脚丫踩着大肚皮,唰的一下,我像猴子一样完成了十分漂亮的后空翻,屡试不爽。我是家中的活跃分子,顽皮而躁动,不得片刻安生,父母看我很难像其他孩子一样按部就班学习,决定给我一个散养的童年,在最纯真的年纪里,我获得了最纯粹的快乐。
父亲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唯独没有带我去走他走过的路。用父亲的话说,长大以后,沟沟坎坎你自然会遇到,我没法领着你绕开。我第一次见到大海,也是父亲的第一次。如今,我已不记得那片海是否清澈,天空是否晴朗,我只依稀记得,沙滩很柔软,涛声就在耳边,一层一层回荡。一对父子的笑声在海面缓缓浮出:挽着裤腿的父亲,在海边追逐着全身湿透的儿子,他们奔跑,跳跃,呼喊。我在记忆的最远处,望着他们的身影,当落日滑入海平线时,儿子也钻进了父亲如屋檐般的臂膀中。慢慢地,潮水裹着涛声,倏而不见。
当我逐渐懂事,不再需要父亲的肩膀时,才知道,父亲扛着比我沉得多的重量。我的名字“都”,缘于我在首都来到这个世界。迫于生计,父亲领着母亲和我回到了北方老家。父亲觉得,如果属于那里,迟早都会回去的。15年后,父亲带着我再次赴京求学。闷热的八月,偌大的北京,我们被一个又一个学校拒绝。去往最后一个学校的路上,我们走在一座天桥下,烈日的阴影里,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我默默地低着头,踢着道边的石子,对有一所学校能接纳我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内心深深自责,假如能再努力一些,成绩再突出一点,就可以回到原本就属于我的城市。抬起头时,父亲已经和我有了一段距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意识到,曾经在我眼中如山峰般的背,如今耷下来了几分;曾经踮起脚来才能摸到的肩,现在我们已并齐。我跟上了父亲,走到他的身边。父亲扭过头来,看到满脸失落的我,一把将我搂住,捏了捏我的肩,我们看着彼此,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我们回家吧,又不是没学上,这地方……可能不适合咱爷俩。”父亲他的脸上强挤出一层微笑。我知道父亲的不甘,也知道他不想让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击碎儿子最后一丝自信。父亲用坚毅的眼神看着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想到三十年前的自己——爷爷为了能让父亲在更宽敞的教室里上课,用爬犁拉着他翻山越岭,到县城去求学。大概所有的父亲都是这样,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给儿子。
初夏一个的夜晚,父亲送我回校。微风吹拂,沁人心脾,汽车在一道道灯影下穿梭,车内随机播放到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前奏一响,猛然之间,我在车窗前怔住了。街灯快速闪过,回忆也一帧一帧闪回:小学二年级,父亲开着一辆小破货车带我去乡下,我在后座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我们身处一片荒郊野外。我慌张地问:“爸爸,这是哪儿?”“我也不知道。”我急得要哭,想必父亲也很迷茫,但仍故作镇静地说:“只要我们不停下,就肯定会找到目的地。”当时,破车电台里放的就是这首《爱如潮水》,伴随着车体的咯吱咯吱声,我们左拐右拐,找到了回来的路。
时隔多年,歌声再次响起,夜晚灯光的闪烁中,我鼻子一酸,湿了眼眶,我没想到,我们父子的一段回忆居然储藏在一首歌中。我扭头看了眼后座,又扭头看了看,恍惚间我看到了十年前那个神色慌张的孩子。昏暗的余光里,早已不再年轻气盛的父亲,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这是我如今的父亲还是十年前的父亲?双眼一片模糊,什么也辨不清了。
“只要我们不停下,就肯定会找到目的地。”人群中,每次我都能迅速找到父亲——他总是举高双手,让我看到那个眼里有光、满含期待的人,就像小时候,把我架在肩上,用力举过头顶,让我触碰到更高远的天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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