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铁们好,相信很多人对把女朋友弄成小喷泉的手势都不是特别的了解,因此呢,今天就来为大家分享下关于把女朋友弄成小喷泉的手势以及女友一个手势让他会错意的问题知识,还望可以帮助大家,解决大家的一些困惑,下面一起来看看吧!
1、李商隐是有历史大关切的,有目注苍生的悲悯情怀,有傲骨,有理想,有做官的原则,有道德的底线。而这些元素会渗入他的情爱之躯。他的爱情诗乃至艳情诗写得如此出色,与其沉痛到底有关,与其纯真性情有关。能感人至深、因之而千年不朽的作品,一定有强大的价值支撑。李商隐作为士子和作为情人,二者间不是彼此分隔。换言之,如果他一贯软绵绵,情调兮兮,爱起来就不会抑扬顿挫,节奏分明。他长得英俊,却是男子汉式的英俊:面容身姿步态,既有美感又有力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2、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生于唐宪宗元和七年(812)。他与杜牧齐名,二人有“小李杜”之称,爱情诗、艳情诗都写得非常出色,虽然他们远不止是想做个爱情诗人。中晚唐的诗人们,写情诗成了大气候,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井底引银瓶》等诗篇,描绘男女相悦以及女子的般般情态,准确、凝练而生动。他还以文艺理论的形式倡导说:“诗者,根情,苗言,声花,实义。”把情感置于艺术创造的根本,颇具“情爱本体”之意味。
3、同时期的诗人如温庭筠、韦庄、元稹、薛涛、李冶、鱼玄机等,各有情诗建树。李贺也写艳诗。温韦更能填艳词,被后来的“花间”词派奉为始祖。曲子词以艳科为引领,勃然而兴,经由南唐李煜血泪书写的改造,为宋代三百年的士大夫词打下了基础。
4、为什么中晚唐的情诗能成气候?依我看有两个原因:
5、一是皇权松动,统治者以礼教为旗号的意识形态趋于瓦解。汉末魏晋,有过类似的历史性松动,导致人的自觉和生活的多元。盛唐大诗人,情诗可不多,好的情诗更有限,留下了广阔的未曾挖掘的文学处女地;
6、二是中晚唐诗人普遍存在着“影响的焦虑”,李杜,王孟,高岑,可谓气象万千,中晚唐的诗人们想要超越前辈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剑走偏锋或另起炉灶,乃是势所必然。那些才气较小的,不能另起炉灶的,就成了“苦吟派”,比如贾岛、孟郊。贾孟还代表着一大片。
7、文学艺术有显而易见的累积效应,而皇权的运行模式则是由盛而衰。为何总是由盛而衰?这其中的追问空间又将如何显现?本文随便提一句,不可能展开讨论。
8、中国的历史现象与文学现象有着太多的联系。历代大文人都有“二律背反”:趋向官场又背向皇权。背向是说,他有能力朝着自己的生存情态,深入人性与丘山。文学艺术的自律,催生着人的站立。然而自律并非百分之百,古代文人与权力场还是纠缠过多,不利于人性的无穷探索、自由精神的接力喷发。
9、自由喷发是说,一物的强劲生长,不以另一物的生长态势为前提。
10、古代精英艺术的生发地带,处处可见“强对流”:权力场打压个体,个体以另辟战场的方式奋起反抗。奋起也自然,所谓不平则鸣。强对流几千年,制造了精英艺术的张力区,囊括了不同的艺术门类及其流派。包括起于魏晋的山水诗画,也呈现出历史的阶段性,凸显权力场与自然物的紧张对应。山水符号蕴藏的能量可谓充足,但并不是无穷无尽的。笔者前面写谢灵运的时候曾提到,从曹植算起的山水诗消耗自身的审美可能性,历魏晋唐宋,为时大约一千年。
11、艺术的起源与苦闷有关,而苦闷乃是能量的蓄积。天闷要下雨,人闷想说话。
12、也许西方艺术家的苦闷牵连着世界,而中国古代艺术家的苦闷更多地牵涉权力场。流放出诗人,颠沛写华章。艺术家中真不乏横眉怒目者,昂首阔步者,毅然掉头者,面壁悄吟者,这也表明个体自由生长的力量有多大。
13、诗人们也赞美皇帝,歌颂权贵,却没有留传一首哪怕是二流的诗篇。这多么耐人寻味。李白写杨玉环的三首清平调,乃是男人对女人的由衷赞美。沉香亭中的醉李白几乎意淫,哪管那个穿黄袍的糟老头唐玄宗。
14、不过,我们发现,李白的诗笔并未挥向他自己经历过的几个女人。杜甫与妻子杨氏情深,写杨氏只顺带几句。王维、岑参也不大写家里的女人。这是盛唐的普遍现象,士大夫讳言家中事。诗人的情感再充沛,对母亲的依恋、对妻子以及对姐妹的思念也很难形诸笔端。他们一次又一次远走异乡,想亲人想断肠,却在艺术思维中不约而同地把她们处理成盲点。人性中缺了一大块。男尊女卑的观念,对诸多大文豪也有不易察觉的影响。而这类观念的源远流长,形成了民族的某些集体潜意识,波及近现代。
15、人性中一些核心元素的长期缺失或膨胀,对封建统治者是有利的。皇帝的一只手打压个体,另一只手制造群体,“制造技术”发达,虽易代而不废。例如“孝”的观念被放大,百善孝为先,从汉武帝搞到民国时期。这个受到顶礼膜拜的汉字后面,隐蔽着统治者的高超手段。皇帝换了几十个,其强力掌控天下的技术如出一辙。
16、孝是符合人性的,可是一旦膨胀开来,反而遮蔽人性。鲁迅先生是孝子,却反感“二十四孝图”……
17、中晚唐皇权松动,礼教对人性的遮蔽受到挑战。李贺的怪异,杜牧的放浪,温庭筠的颓废,鱼玄机的高调情思,从不同的角度冲击着礼教的基石。他们各自为战,又是同盟军。
18、历代大诗人中,代表作多为情诗者,也许惟有李商隐。
19、本文无意把李商隐单纯地描绘成情种,而是尽可能地,将他的生命精华收入眼帘。
20、他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从祖父起迁居荥阳(今属河南郑州)。父亲李嗣,照例不是农工商,而是官员。历代文人大抵如此。社会的精英阶层,同时拥有文化优势,肩负着文化传承。
21、李嗣做过获嘉县令,后迁江南,在今之浙江绍兴、江苏镇江一带做观察府的幕僚,官六品下阶。七品县令为了官升一级而迁徙,长途跋涉。李商隐生于获嘉县衙,三岁随父母远走,一路上兴奋不已。从中原到江南水乡,儿童的眼睛睁得很大。他五岁起识字读书,七岁起学写文章,也感受着浙东浙西的奇山异水。“浙水东西,半纪漂泊”,一纪为十二年。家中有姐姐和弟弟,另有童仆,平时开销大。六品官的官俸,养家是不成问题的。如果李嗣的寿命长一些,当能积攒一些家底,并荫及几个儿子。可惜他患病死在了镇江。
22、李商隐童年丧父,家境陡然直下。他这年龄段,刚好能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的死,后果很严重。母亲连日号啕,连月撞击着李商隐稚嫩的心。
23、镇江是待不下去了,母亲拖着一群儿女,“扶棺还乡”,回到故乡荥阳,靠少许积蓄和亲戚的接济过活。李商隐从十岁起便开始了困顿生涯,并承担起长子的角色。他后来写道:“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人生穷困,闻见所无。”
24、迁徙,读书,丧父,穷困,这个范式般的四重奏回荡于李商隐的生活中。不过,这些元素是如何发生交互作用的,对后人恐怕永远是个谜。
25、李商隐的内敛、多思、敏感、立志,由此而发端。换言之,他失掉好家境,赢得自己的内心纵深。这种内心纵深乃是培育感受力的首要因素。一切优秀艺术家的童年少年,都有此纵深,纵深又因人而异。
26、六年多的江南生活,吴风越俗浸润,对于李商隐来说,可能有异于中原一般小孩儿的情色启蒙。
27、在荥阳他埋头读书,情色启蒙隐入了皮下。
28、有一位堂叔父,赫然进入李商隐的视线。堂叔上过京城的太学,十八岁已精通五经,考进士取功名易如反掌,却回到荥阳做了二十年的处士。原来因父亲生病,他是回家尽孝的,侍汤药二十年,直到父亲去世。这举动,使他的名声传到了千里之外。不断有人请他去做官,都被他婉言以拒。荥阳城里他是吏民共仰的著名处士,志向与学问深不可测。他授徒讲学,弟子众多,对穷孩子象征性地收点束脩,富家子又另当别论。徐州节度使备下重礼请他做高级幕僚,他抛给对方一句名言:“事人匪易。”这事轰动了荥阳,传于二百多里外的东都洛阳。
29、李商隐对叔父崇拜得五体投地。叔父的形象替换了父亲。
30、十二、三岁的男孩儿,正是需要偶像的时期。李商隐崇拜有几分神秘感的叔父,学习经典受到严格的训练,并且仰慕叔父的处士风范。处士胸中有万卷书,而逍遥自在于民间,不必摧眉折腰事权贵。李商隐后来的傲世性格,颇似这位叔父。
31、李商隐显然没条件做处士,只能埋头苦读,争取一朝上榜。
32、他写诗,写完又藏起来,不给人看。
33、大约十五岁以后他远游到了洛阳,出入文章巨公的府第。这个交游平台,估计也是叔父为他搭建的。少年诗人聆听着各种高论,羞涩地拿出自己的习作。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大人物读他的诗,惊出一头汗,此后若干年一直追踪他的创作,有一天竟然对他说:今生我是不可能写得这么好了,但求来世投胎做你儿子吧!
34、849年白居易去世,李商隐撰写墓志铭。
35、杜甫盛赞李白,韩愈提携李贺,白居易高看李商隐,欧阳修惊叹二十来岁的苏轼,皆为天才器重天才的例子。在今天,听上去就像神话传说。
36、李商隐的古文也出色,“以古文出诸公间。”中唐的古文运动肇发于韩愈、柳宗元,区别于当时流行的今体文,也即四六骈文。
37、洛阳留守令狐楚也听说了李商隐的才华,请他去府中做事。这令狐楚十年前做过宰相,以骈俪文知名于世;有几个正在读书的儿子、侄子,年龄与李商隐相近。
38、十八岁的李商隐入豪门伴读,堪称少年得志。洛阳士子争羡不已。李商隐的吃穿住行,与市井青年是不同的。物质生活好,精神劲头高。令孤公子休读游玩时,李商隐骑马相随,从洛阳玩到济源,打猎访古寻幽,活动半径数百里。他身材修长,面容清瘦,有江南生活的记忆,有洛阳城里的名声,这使他受到令孤府贵人们的尊重。贵妇淑女不避他,她们漂亮的衣饰、面容总是令他不敢仰视。她们的笑声、步态编织了他的美梦,包括白日梦。他想入非非,又及时把念头拉回来。也许某个娇媚小姐对他有好感呢。少年喃喃细语,散入春水秋空。寒门士子娶富家女儿的故事,在唐代并不稀罕,但前提是金榜题名,改衣白为衣青。
39、李商隐鼓足干劲读圣贤书,累了,两眼且微闭,丽影艳诗纷至沓来。
40、“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41、“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
42、“一编香丝云散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43、“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常红越女腮。”
44、李商隐读着这些情诗,心怦怦乱跳。李贺诗如刀,能使皮下痛。
45、令孤楚的府第房屋精美,园子阔大,堪比当朝重臣裴度、李德裕建于洛阳南郊的豪华园林。李德裕的平泉山庄占地十余里,泉水逶迤穿山而过,微缩了巫峡、洞庭、十二峰,辉映裴度那个名扬天下的绿野堂。
46、令孤楚是洛阳最大的行政长官,六十几岁的老头,妻妾成群,家妓如云。到处红裙绿裙,镶入了红花绿叶。连侍婢都分成了几个等级,凡属上等丫头,没有一个是模样不好的。有个侍婢名叫锦瑟,钟情于李商隐,她是李商隐敢于抬眼正视的有限的几个女孩儿之一。
47、俊男靓女目生电,春夏秋冬悄传情。
48、浓情堆积向何处?稠人广众之下,月明星稀之时。
49、李商隐的住处离锦瑟的居所颇遥远,有一天中午,二人于回廊中擦身而过,锦瑟姑娘含了笑,向他暗伸三个指头。当天夜里二更后,李商隐抖擞情爱躯,一头奔入月色,跑到锦瑟姑娘的卧房后面才停下“剧喘”,古槐边蹲到五更天,几次看见丽影婀娜而出,揉揉眼又发现是风摇竹。
50、次日看书,呵欠不断。锦瑟不见人影,也许躲着他。
51、入夜再度情难受,梦里全是锦瑟的声息。佳人鼻息,无声也腻……
52、第三天的李商隐,苍白着一张情人脸。府中几百口人呢,解读他的奇怪表情的唯有锦瑟姑娘。她很吃惊,不知他怎么了。后来才晓得发生了误会,她错伸三指,累他守到五更。原来她是想示意,令孤三公子叫她去呢……
53、几个令孤公子似乎皆与锦瑟亲近,李商隐杯弓蛇影生醋意。
54、鼎鼎大名的温庭筠从太原来,以佳宾的身份住令孤府二十多天,此人才高而貌丑,却从几十个侍婢中发现了锦瑟,献诗与她,送东西给她,找机会接近她。这没落贵族的风流子弟,年纪不大而阅美多矣,写佳人十分传神,诗帛传入深闺浅闺。后来他去长安,追求有倾城之色的鱼玄机。
55、温庭筠如此色胆,李商隐望尘莫及。
56、长安的杜牧贵为宰相杜佑之孙,也是章台妓馆的常客。唐代的风气是这样,士子狎妓无大碍。中晚唐诗人,清心寡欲者反为另类。白居易自不必说了,他蓄妓之多,与宋代的欧阳修有一比。韩愈这种比较严谨的男人也谙风月事。韦庄开花间词派,更是风流好手。
57、“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58、十几岁的鱼玄机狂恋状元郎李亿,跋高山涉长水,只身去寻情郎,宁愿做小妾侍箕帚……
59、李商隐性格内敛又寄人篱下,情怀抱施展不开。一介寒士欲风流,尚须待以时日。锦瑟姑娘期待他三更天再奔月色,又不便明说暗示。她毕竟是个侍婢,不能有小姐的性子。二人忸怩着,情火苗闪闪烁烁,烧不到一块儿。
60、温庭筠走了,李商隐大大松了一口气。那温八叉攻击性强,半个月频出情招,虽然看不出他有什么具体的收获,却使李商隐几番冒冷汗。
61、他盘算着,请大公子令孤绹帮忙,迟则年底,情火一定要烧成双。然而令孤楚调任天平军节度使,封李商隐为节度判官。
62、锦瑟主动约他,担心他一去不返。
63、李商隐下决心奔了一回三更夜,在那棵熟悉的古槐下迎着锦瑟姑娘,双方于秋风中瑟瑟的靠近,言语错乱,手指头刚一接触便弹开,仿佛指间有电。等到情指头再试,寻夜的婆子们却打着灯笼过来了,这些个“话婆婆”最能嚼舌生事的,锦瑟惊鸿般飞走。李商隐呆伫,受婆子好一番盘问……
64、李商隐随令孤楚远走郓州(山东东平县)。“将军樽旁,一人衣白。”
65、郎去也,妹牵连。有情人能否成眷属呢?
66、李商隐二十岁,以“乡贡”的身份到长安应考,也是陪伴令孤绹赴京。他落榜,令孤绹高中。科举考试要看背景。晚唐尤甚。场屋竞争激烈,李商隐下苦功、倚豪门仍是名落孙山。
67、他吟诵着李长吉的名句,腮边一滴清泪,盈盈向夕阳。家里穷啊,他是长子,责任大!
68、他滞留长安半年多,见识了京城的一些高端人物。
69、唐朝大诗人几乎没有不奔长安的,奔官场也奔文坛,迅速提升心智空间。苦闷,蹭蹬,扛不住就成了小文人。杰出者有能力反弹,拽出他始于童年的内心纵深。王维、白居易十六岁走运于长安,李贺、李商隐二十岁背运于长安。
70、灯下思念着锦瑟姑娘。他打听她的音信。反复回忆狂奔月夜的那一幕:两双情目久久扑闪。寒士生高情,苦于不能落到实处。当然,李商隐由于当时的局限,不可能领悟:落到虚处也是落到了实处。就情态的增长空间而言,虚处大于实处。
71、今日之中国人,考察“虚”的能力依然是个大问题。思想过度纠缠于现实,无力赢得思想自身的地盘。所思之物趋于当下,并且,日趋当下,朝着眼皮子底下。这个动态性的趋势令人忧虑。
72、必须捍卫思想的无用性。惟其无用,方有大用。
73、长安落第受刺激,又受到文坛的吸引;曲江之畔佳丽惹眼,洛阳之情色记忆涌逼……诸如此类的混合型元素,锤炼着二十岁的李商隐。
74、令孤绹做了京官,青袍耀眼。李商隐白衣走人。
75、打马向洛阳,单骑八百里。时为夏秋之交,风卷黄尘,鲜花暗淡。这条漫长的官道,走过了多少兴奋或颓唐的士子。
76、李商隐的命运比李贺好些,他毕竟还有节度判官的头衔和俸禄。李贺三次奔长安,又黯然东归,三千里沮丧憔悴路,却写下了不朽的诗篇。
77、秋风刮得心潮涌啊,诗人迎着漫天思绪。
78、“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79、李义山满脑子装着李长吉的诗句。
80、仕途窄,诗路宽。写作纯粹以体验为支撑,晋唐几百年,一股大力贯穿下来。一座高峰又一座高峰……
81、马背上的李商隐仰天长叹。天高云淡。
82、在洛阳,他得知锦瑟姑娘已经离开了令孤府,不知所往,多半嫁为人妇。她托人留给他一条旧绢带,上书锦瑟二字。
83、绢带系过她轻盈的腰身。他吃饭睡觉瞧着它。
84、两双含情目,从此成追忆。而他未曾一试她的纤腰,一尝她的红唇。情目相向而已,人群中互相偷眼而已,古槐下试着彼此靠近而已。
85、青年男子唉声叹气。他徘徊于偌大的令孤府,一步步踏着秋风落叶。几位令孤公子读不懂他的清瘦而飘逸的身影。
86、李商隐的情色启蒙早在江南,那些吴娃越女真比春花好看。迁回荥阳后,梦中有她们。小时候家境尚可,父亲是六品官呢,他看镇江城里的男孩儿女孩儿并无自卑感。后来,投向异性的目光慢慢丧失了自信力。勤奋少年才名起,进入洛阳的豪门伴读,令孤楚相公对他“深礼之”,一群公子乐意与他交游,然而那些小姐们,那些小姐们,她们,她们……
87、移目向鲜花,眼神总黯淡。对多情多思的少年来说,天地间的伤心事大约莫过于此了。
88、锦瑟姑娘身上,拢集着他对异性的朦胧渴望,唤醒他的一些男性自尊。论模样情状,令孤府的小姐们大半不如她!
89、落第,失恋。二十岁的李商隐长吁短叹。双重的压抑预设了日后的强劲反弹。心理的力学,意志的公式,可能是这样吧。
90、关于令孤家的侍婢锦瑟,宋人刘攽《中山诗话》有记载。刘攽字贡父,是苏东坡的好朋友。
91、此后约三年,李商隐在令孤楚幕府中做判官,或走山东,或居洛阳,或移太原。没有恋爱事件的记载。他待在大人物的身边,前后五六年,近看佳丽无数,她们的音容笑貌却又遥不可及。一般传记或文学史,重墨写李商隐的仕途艰难,掠过了他的情路坎坷。这对理解他和他的作品颇不利。而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有此通病,避开了诸多有价值的猜想。
92、李商隐二十一岁时,曾再去长安考进士,再落榜。
93、伤心士子离京城,过灞桥,单骑千里向洛阳,清瘦躯仿佛飘进了大风中。李贺细瘦,李商隐清瘦。后者的面孔长得比较英俊。二者相似的身姿,是只身垂首于道路。
94、李贺三度离京向昌谷,颓唐三千里,白发通眉长爪,随手一划便是传万年的诗篇。李商隐此间还憋着。李贺十几岁,俨然是个老诗人,奇思峥嵘,落笔老辣:“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李商隐二十多岁才酝酿着喷发点。此前诗文,无旷世佳作。
95、令孤楚待他不错。这老头诗瘾甚大,诗文集多达一百三十卷,称唐集第一。他的应用性的章奏文字与韩愈文、杜甫诗呈鼎足之势,李商隐跟随他,学到了不少实用才干。
96、李商隐做幕僚,走着父亲走过的道路。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他是家里的顶梁柱。
97、从三岁迁往江南算起,近二十年来他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流连于山山水水奇风异俗;他见识了长安和洛阳,阅人无数,艺术才华和实用性才干“两手硬”。并不愁生计,只是忧前程:必须考上进士,做朝廷的命官。不甘心长期做幕僚。杜甫那么高的才华,只因金榜无名,一生趋奔,暮年潦倒,在成都严武的幕府中备受官场后生的欺负。李贺的遭遇也糟糕。而白居易、元稹、韩愈、杜牧等人场屋得意,金榜题名,做大官写好诗,身边佳丽如云……
98、李商隐迷恋杜甫李贺的语言艺术,却不希望走上他们的生活道路。这个现实筹划十分明确。筹划带来压力。另外,几年来他憋着情爱躯。写诗不少,但没有李贺的那种令人羡慕的表现力。
99、此间的青年诗人显然不会意识到,情憋,情愁,情苦闷,正孕育着属于他的艺术金矿。
100、英俊男儿阅美多矣,却没个红颜知己。他的感觉又细腻,情力一发不可收拾,比如对锦瑟姑娘的无穷思念。而麻烦正在于此,他得憋着。白居易三十七岁还打着光棍,终于憋出了《长恨歌》。
101、总之,李商隐的立志有两个方向:求仕,求美。他胃口不小,仕途要风光,美人最好是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也许他与锦瑟的恋爱中断得恰到好处。
102、令孤楚从太原府尹的位置上调往朝廷,李商隐失去了依靠。朝廷大臣不像地方大员,后者能选择自己的幕僚,有相对独立的财权和人事权。当年李贺依张彻,张彻调走了,李贺只好从潞州回他的老家昌谷。
103、令孤楚把李商隐介绍给郑州萧刺史。经由萧刺史,李商隐又认识了华州刺史崔戎,受到崔戎的器重,聘入华州幕府。
104、诗人走马陕西,体验着黄土高坡。
105、他起草各类官文,工作勤奋,也陪崔戎的三个儿子读书,兼着私人教师的角色。挣钱不少,寄回家去。崔戎像令孤楚那样善待他。过了大半年,崔戎升了官,担任四个州的观察使,三月赴兖州(今山东兖州)任所,一路上尚与李商隐饮酒笑谈。崔戎五月到兖州视事,六月却暴病而亡。诗人悲痛而又惶恐。这叫靠山山崩,倚树树倒。崔戎丧事毕,他沮丧回老家,从山东走到河南。再度只身千里……
106、这些年他也习惯了,似乎总是在路上。屈指行程三万。囊中不羞涩,吃住行无忧。
107、回家伺奉老母,享受亲情,一面温习着功课。年底赴长安再考,又考砸了。
108、次年,二十四岁的李商隐开始了他著名的仙游生活,“学仙玉阳东。”他跑到济源县北的王屋山中去居住,改穿道服,取山中的一条玉溪为自己的名号。
109、李唐王朝尊道教始祖李聃为祖先,全国各地设道观一千七百多座,道士、女冠多达十几万人。唐历朝皇帝皆好道,炼丹吃药,想长生不老。朝野衍成风气,二百年不衰。君臣吃药“换骨”,至死不悟。唐玄宗“服胡僧长生药,遂致暴疾不救。”中晚唐的宪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全是金丹的崇拜者,派人四面八方采石药炼丹,既害身又误国。“自太宗至于武宗,饵药以败者六七君……而宣宗又败以药。”典型如唐穆宗,吃金丹导致暴亡。
110、王维诗云:“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111、李白在山东也炼过“九转丹”,吃到腹泻不止,转服止泻药。
112、对白居易有知遇之恩的苏州人顾况,致仕(退休)后率领全家老小隐入茅山,从此失掉音讯,民间盛传他得道升天了。
113、李白做道士有两个动机:一是寻找神仙,二是借隐扬名。李商隐披道服是什么意思呢?原来,王屋山不是一座普通的大山,山中有求仕的机会,还有漂亮的女冠。
114、洛阳荥阳郑州太原,这些地方,李商隐再熟悉不过了。他不妨试一试李白走过的路,做一回仙游隐士。
115、科举考试屡败,幕僚生涯中断,大龄青年未娶,读书破万卷,仍无颜如玉。李商隐进山后自号玉溪生,耐人寻味。
116、他以前就仙游过,这一次游得厉害。也许上述动机以隐形的方式作用于他。秦、汉、晋、唐,仙游有巨大的历史惯性,有唐一代士子,仙游仅次于宦游。李白李贺“游”出了那么多好诗,李商隐不仙游一回,如何说得过去?
117、总之,二十四岁的道袍男人悠然入山。
118、王屋山绵延一百三十里,从山脚走到山顶,约三十里。玉阳山与之相连,双峰耸峙,称东玉阳、西玉阳,相隔三里多。“故山峨峨,玉溪在中。”玉溪靠近一座精美的道观,那道观是某个皇帝的女儿修建的,取名灵都观。宪宗、穆宗、敬宗、文宗的女儿均有出家者,她们进山修炼,各带一群女冠。公主身边的女冠多为出宫的宫女。宫女出宫,或嫁人,或做道姑尼姑。这是一支庞大而婀娜的队伍,皇宫放宫女,有时一次多达千人。
119、唐代的女人不二嫁,公主以及王公贵族的姬妾也不例外。丈夫死了,她们选择出家,是避开礼教束缚的一种近乎本能的举措。既为女冠,便能接触社会各阶层的男性信徒。女冠风流二三百年,乃是礼教压迫妇女所导致的特殊现象。供奉三清的宫观,倒成了生发恋情艳事的场所,城市,山林,蔚为大观。长安城里的咸宜观,因鱼玄机的诗名艳名而广为人知。
120、道士们研究房中术,可能始于晋,盛于唐。
121、王屋山连着玉阳山,玉溪紧傍灵都观,溪水哗哗流淌,四季清音不绝。灵都观中的花枝探出墙来,一枝枝的炫耀,一朵朵的企盼。
122、李商隐和一位姓宋的漂亮道姑好上了。道士朋友白云夫穿针引线。李商隐后来有诗作《白云夫旧居》:“平生误识白云夫,再到仙檐忆酒炉。墙外万株人绝迹,夕阳惟照欲栖乌。”
123、诗人进玉阳山,常居白云夫的修炼之所,终日笑谈。墙外万株树,夕阳照着欲栖的乌鸦,是个相当清幽的所在。男女幽情生于此处,再自然不过了。
124、原来,宋道姑是唐穆宗的女儿义昌公主的侍婢。
125、李商隐由白道士引荐,进入灵都观作客。他的名字,公主也曾听说。见面一席谈,义昌公主兴趣倍增:李商隐才艺高而见识广,对道教多有琢磨,并且,谈吐迷人,“面目生动。”三十多岁的义昌公主从长安来,她阅男多矣,却不禁品茶手颤,捏玦滚烫。宋道姑侍茶,对“贵主”的反应感到惊讶。
126、公主看玉溪生,玉溪生看宋道姑。
127、看两三眼也就罢了,几个时辰下来,连茶带饭的,出堂入厅的,“情睇”模式不改。公主不禁有些恼了,她竟然被忽略!
128、李商隐受宋道姑的美貌和情态所吸引,念头单纯。他不是冲着公主来的,无意借她攀高枝。公主高高在上,他一介寒士,岂能奢望其他?
129、穿杏黄裙、戴紫阳头巾的宋道姑是受过宫廷训练的,目不斜视,笑不露齿。她一直低垂着眼睑,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从公主与贵宾的对谈中悟着玄机。可是趁人不备时,她忽然盈盈向他偷眼……
130、傍晚,义昌公主赐宴于飞来峰上,随意吩咐了几样山珍药膳,显示皇家排场。宋道姑红巾侑酒,唱宫廷曲,跳胡女舞,“情挑玉溪生”。时为仲夏时节,山中月明,银河迢迢。酒,舞,星,月,催逼着一股胜一股的情力。宋道姑在义昌公主的身边,大约情憋已久。半老徐娘情放,妙龄女子情憋,不公矣不公!
131、爱情催生平等意识,孕育着现代元素。
132、仲夏夜的飞来峰上,不合谈玄只宜说爱。
133、尊贵的义昌公主有变成寻常妇人的危险。说阴阳谈五行,她谈不过玉溪生;论美貌比歌喉,更比宋道姑逊色多矣。剩下的唯有高贵身份,她能发号施令。
134、于是散席。众人正在兴头上,只得随她。
135、曲未终人已散。情色大月亮,空照飞来峰……
136、过了几天,义昌公主再请李商隐到灵都观谈玄时,宋道姑不复现身。她的艳光被强权的力量所遮蔽。
137、入秋后,义昌公主闭关辟谷三十六天,消息传于灵都观外。白道士以卖药问安为名,“袖诗道袍”,悄传于宋道姑。诗名《银河吹笙》: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138、重衾幽梦断,别树雌鸟惊。诗中所描绘的幽怨女子,不正是犹如羁入冷宫的宋道姑么?
139、宋道姑出灵都观真是小菜一碟,惹急了,她爬树跳墙在所不惜!这两年,她的枕边诗人唯有鱼玄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今秋李商隐,正是她的有心郎。
140、白云夫的小道观,成了李商隐和宋道姑的幽会之所。四目难挪,双唇生津,秋风起处万树吟,情到深处转无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141、李商隐与宋道姑的恋情,即使是正襟危坐的学者也有述及。毕竟玉溪生的艳情诗光焰夺目,堪称唐诗中此类题材之冠,并且影响深远。古代爱情太少,男女之爱的表达尤为稀缺,礼教覆盖太厚,阻碍了现代元素的生长。我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面对李商隐的激情与艺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二元分割早该结束了。学者在学院仍加以分割,表明这些学者仍然不知道思想为何物。
142、李商隐二十四岁,和十八九岁的宋道姑一样是个情憋。也许两座火山,以前有过微不足道的小喷发。而这次,玉阳山中的能量大释放,不管地老天荒。
143、李商隐一如李贺,有鄙薄孔夫子的诗句……
144、玉阳情喷二十多天,情色直灌天河醉,羡煞了牛郎织女,气坏了义昌公主:公主提前收关,抡起大棒拆散鸳鸯。宋道姑披头散发寻死觅活,“夜亡李义山”,躲进了白云夫的小道观,次日,公主的侍卫将她抓回灵都观。
145、宋道姑回道观不吃不喝,以死捍情。义昌公主拿她两个妹妹的命运相威胁。宋氏三姊妹,皆由宫女出为女冠。
146、可怜的宋道姑,唯有妥协一途。皇家自古森严,制人的招数多且狠。伤心俏女冠,青衣泪痕,任它点点与斑斑。
147、或以为李商隐的玉阳山艳遇有玩弄女冠之嫌,其实不然。两情相悦,爱是爱的唯一目的。今人计算型思维发达,看古人投射了计算心理。算来算去自憋情,失去了多少燃烧的机会、美好的瞬间。咎在功利弥漫的社会氛围。那么多人利字当头,不算要吃亏。算亦亏,不算亦亏,这年头,单纯的两情相悦难于上青天。女人三十不愿嫁,不敢嫁,正有愈演愈烈之势。
148、爱是雾状的东西,不能太透明。宋道姑和她的有心郎享受了一回“漫天大雾”,爱得铭心刻骨,追忆到死。肌肤间发生的数不清的细节,那怦怦的心跳,那迷人的美景,信誓旦旦,情话绵绵,把玉阳山短暂的艳福铺向了一生。
149、男人女人白发萧萧,回首尚能心潮澎湃……
150、宋道姑被义昌公主拽离灵都观,她一步一回头,希望看见她的意中人。随行的女冠无不抹泪。李商隐闻讯赶来,冲向她的马车,白道士又拦他。佩长剑的侍卫冷眼盯他。
151、公主笑道:玉溪生不惧吃剑否?日后有新诗,捎来一阅。
152、车夫扬鞭,声震秋树。以公主为首的青衣女冠们坐车转过了山道。灵都观宽阔的大门前,满地枯黄叶,一颗破碎心。
153、山中初雪,李商隐徘徊玉溪,半天不语。
154、玉溪生在玉溪上,宋道姑在长安的华阳道观中……
155、李商隐写诗,《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偷桃喻偷情。窃药:嫦娥窃不死药奔月,指道姑修炼。十二城指长安,长安大街纵横十二条。
156、飞来峰上月夜定情,从此诗人望月伤心。他喝酒排遣情怀,《赠白道者》云:“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
157、另有《药转》一诗,暗喻堕胎事。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雾气暗接青桂苑,风声偏猎紫兰丛……忆事怀人兼得句,翠衾归卧绣帘中。
158、纪晓岚称:“诗与题俱不可解。”
159、另一研究李义山的学者冯浩说:“颇似咏闺人之私产者。”
160、神方,上药,皆指堕胎的良药,通,指药到胎除。雾气,风声二句,渲染小产后的妇人所感受到的庭院气氛。
161、李商隐是否写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呢?他为何后悔认识了白云夫道士?许多谜团,看来是难以解开了。
162、暮春在洛阳,李商隐又遭遇了一桩情事。二十几岁的男人,情伤刚愈,再开创口。
163、也许,为了人间留好诗,情爱女神要锤炼他。
164、李义山有个堂兄叫李让山,让山邻居家的女儿,叫做柳枝,貌好而知诗。让山春夜吟诵七言歌行《燕台诗·春夏秋冬》,其一云:“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偏相识。暖霭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枝齐。雄龙雌凤杳相许?絮乱丝繁天亦迷。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165、柳枝姑娘高鬟立,云髻恰与桃枝齐。撩情句子春撩情,桃花带露乱迷离。
166、据学者考证,柳枝是洛阳富商之女,父早丧。她除了知诗,也擅长管弦乐器,扬名于坊间。她性格爽快,是个鱼玄机式的泼辣女孩儿。次日,李让山在她家门外的柳树下再吟《燕台诗·夏》,她不禁惊问:“谁有此?谁为是?”意思是说:谁有这样的才华?谁写的这般好诗?
167、李让山笑了笑,扬头答:“此吾里中少年叔耳!”
168、于是,柳枝姑娘“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乞诗。”
169、上述引文出自李商隐的笔记。他又记叙说:“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梵香以待,与子俱过。'余诺之。”
170、若叔是:这个人就是你讲的少年叔么?
171、柳枝不仅听诗,她也要看人。双方满意了,定下了三天后的约会。自由恋爱,一见钟情。柳枝还显得主动。但这事似有策划的痕迹:李让山冲着柳枝念堂弟写的艳诗,并非无意。汉代司马相如“琴挑”富家女卓文君,事先与临邛县令王吉有过周密谋划。
172、李商隐曾经呈诗令狐绹,希望公子作伐,为他讨个娘子。诗中说:“嗟余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司马相如三十岁还打着光棍。李商隐二十多岁,婚姻无着落,久抱临邛渴。渴,也喻性饥渴。
173、洛阳的这件事儿,表明李商隐的确长得不错,风度翩翩。柳枝一见他,便欲约会于溅裙水,她还要焚香以待,表示恋爱仪式的隆重。溅裙水是洛阳的一处专供男女幽会的场所么?“与子俱过”,双双度过美妙的时光。也许柳枝想先斩后奏,自主这门亲事。
174、然而三天后李商隐未去溅裙水,他写道:“会所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约好同去长安的朋友,干恶作剧拿走了他的行装。这话像托词,可能另有隐情。
175、他没去,害柳枝傻等,徘徊溅裙水,伤心失望可知。以她的烈性子推测,她会消失给他瞧瞧。
176、到了冬天,诗人已在长安。“雪中,让山至,且曰:‘柳枝为东诸侯取去矣。'”东边某大佬轻取柳枝,如同顺手拿走了一样东西。
177、另一种可能是:李商隐赴约去了溅裙水,幽会也如愿以偿。但东诸侯来争,诗人敌不过。柳枝初见面就急于和他约会,可能就是担心被权势老男人“取去”做妾。
178、诗人大龄未娶,家且贫,自尊心又强。他写诗用典,以隐晦著称。做笔记有所隐,既出于他一贯高傲的个性,又是形势所迫。毕竟他也是个常在上层社会走动的名人。
179、李商隐结识过长安李姓一家人,对其家中的几个美貌少女巴巴的向往,写诗直抒衷情:“家近红蕖曲水边,全家罗袜起秋尘。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
180、全家罗袜起秋尘。芳尘,艳尘,红尘。唐诗中,类似的句子笔者未见。有趣。
181、李商隐求美娘心切,看来证据比较充足。
182、关于他的恋爱事迹的考辨,古今学者用力不少。
183、义山听了堂兄讲的消息后,一口气写下五首《柳枝诗》,其四云:“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184、其五云:“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步障即屏风。
185、五首诗都写得一般。失恋的体验尚在浅表层,尚未渗透下去,升华而为艺术。
186、夏秋冬他居长安,准备来年礼部春试。干谒权贵,献诗文,一献曰“行卷”,几天后再献曰“温卷”。他是老考生了,朝叩富儿门轻车熟路,大约不须暮随肥马尘。比他背运的士子多的是,有考十年二十年“不第”的。金榜题名曰进士及第。古代“高考”,衍生出许多专用词。
187、李商隐不慌的,他还游南山玩曲水,复自号樊南生。他去过城外的华阳观,渴望再会宋道姑姊妹,“应同三英共夜赏”,然而皇家的道观他进不去。公主常于宫观接见政治人物,戒备森严。诗人传诗无音讯,几番辗转无眠。
188、情愁情恨,翻江倒海。这些年呐,玉溪生的恋爱经历真不够圆满。
189、千古绝唱或作于此间,诗名《无题》:
190、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191、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192、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193、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194、蓬山指海上仙山,此言无多路,当指恋人近在咫尺而不得一面。是写给华阳观中漂亮而多情的宋道姑么?但写给谁早已不重要,情诗力透纸背,属于普天下的恋人。
195、又有《无题》,彻骨怀念远方的情人,情浓意缩,一派清新,同样闪耀于唐诗之绝顶:
196、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197、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198、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199、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200、从金翡翠(烛台用的翡翠鸟形状的罩笼)、麝香、绣芙蓉(绣花枕被)看,诗中所描绘的当为富家女,是否系柳枝却无考。刘郎指东汉的刘晨,上山采药遇仙女,留居半年回家,复寻仙女时,唯见天上不散之云霞。
201、李商隐性苦闷情绝望,催生杰出诗章。
202、诗记长梦,梦醒已是五更钟。书指情书,书被催成墨未浓,言情之疾矣,词语赶不上情感呼啸而来的速度。凝练之至,意蕴无穷。当代大作家张承志先生语:“墨浓时惊无语。”张承志散文的词语力度,盖鲁迅之后一人焉。
203、李商隐血泪交融的爱的疼痛,直指墨浓,千年不朽。春蚕到死丝方尽……人类恋爱史上,如此惊心动魄的表达,登峰造极矣。
204、我个人的感觉是:李商隐如果不是刚性十足,则难以柔情到这般境地。李煜也类似。苏轼、辛弃疾豪放雄壮,写儿女情称一流。李清照爱起来格外勇敢,下词笔方有一般女诗人难以企及的缠绵。
205、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206、金蟾齧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207、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208、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209、金蟾:香炉。玉虎:玉石装饰的虎状辘轳。韩掾:貌美幕僚,诗人自喻。晋代韩寿貌美,高官贾充用他为幕僚,其女贾氏常隔帘偷窥韩寿。贾充察觉后,把女儿嫁给了韩寿。伏羲氏的女儿宓妃溺死洛水,传为洛神,诗中指曹丕抢来的夫人、袁绍儿媳甄氏。甄氏贤且美,有倾城倾国貌,据说曹操发动官渡之战,目的之一就是抢她为妻,不料大儿子曹丕捷足先登。甄氏死后托梦于陈思王曹植,献旧枕,并对曹植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居家时从嫁,今与君王。”曹植梦醒,果然抱着宓妃枕(一说系曹丕所赐,曹丕知道弟弟与甄氏互相暗恋,扔给他旧枕头,意含讽刺),曹植大伤感,作名篇《洛神赋》。
210、李商隐读书多,爱用典,此为一例。韩寿,曹植,都是名载史册的美男子兼多情才子,李商隐拿他二人自比。估计有一比的,李商隐的外表不差,内蕴更不在话下。他长期做着高级幕僚,未能娶长官的千金女儿,于是追慕偷窥得美妇的韩寿。
211、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堂西畔桂堂东。
212、身无彩凤双飞冀,心有灵犀一点通。
213、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214、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215、送钩,分曹,射覆,都是指酒席上的猜谜游戏,射(猜)不中者饮酒一盅。兰台指朝廷秘书省,代指官场。
216、李商隐才高而英俊,交游者非泛泛之辈,出豪门进大宅。烦恼也因之而生:大家闺秀众多,名媛淑女晃眼,全家罗袜起芳尘。她们尊敬他,或许有女孩儿也像韩寿窥贾氏、卓文君偷听相如琴那样暗恋着他,却没人嫁给他。
217、几桩恋爱事件,均以短暂加失败而告终。
218、“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219、李商隐情苦闷,并不变态或油腔滑调,所以他有好情诗。换言之,这男人并未轻易生爱,他一旦爱起来,爱意要彻骨。否则,浓情句子根本不可能穿越千万年。
220、今天爱戴他的读者,不必担心他滥情。
221、古典文学教授们动不动就指出李商隐的若干《无题》诗,主题牵涉晚唐政治。言下之意,政治是高于爱情的东西。如此导读长期误人,冬烘先生想要制造更多的冬烘。
222、仔细考察诗人生存的各环节,会发现:爱情就是爱情。这话是说,李义山诗的笺注者们常常指出:爱情不是爱情。
223、即使义山笔下的情诗不是写爱情,是政治寄寓,是身世自伤,那么,我们就宁愿误读。
224、古代好的情诗本不多,当代亦然。学者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225、李商隐关心政治,这不言而喻。他以李唐皇室的后裔自居,屡考进士,屡做幕僚。其生存之向度,意志之所系,首先是做显官光耀门第,造福于家人。
226、他二十五岁居长安待考,而在前一年,长安发生了中晚唐最大的血腥事件。朝廷大臣与宦官斗,酿成骇人听闻的“甘露之变”。中晚唐太监弄权凶,犹如汉代末年、北宋后期。皇权的运行模式有惊人的相似处。皇室虚弱下来,各利益集团就跳得厉害。皇帝想制衡骄横的朝臣和地方大员,近乎本能地倚重太监,于是太监的权力欲得以疯长。太监这种东西,因其不男不女,欲望狭窄而强劲。“窄窄风劲道大”,他们一有机会就要疯长,反制皇帝,吞噬权力份额。而古代学者追问人性远远不够,未能揭示皇权及其衍生之物,导致大悲剧再三重演。
227、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十一月,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在文宗李昂的暗中支持下,密谋对大太监仇士良下手。其时朝廷的党争正激烈,以牛僧孺为首的牛党,与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恶斗二十年,斗志犹高涨。
228、李训,郑注,本是恶棍式的野心家,他们迅速蹿上高位后,“生平恩仇,丝毫必报。”皇帝利用这两个野心家,打击仇士良,压制牛、李两大集团。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朝,大臣韩约奏:金吾左仗院中石榴树有甘露,乃天赐祥瑞。文宗即命仇士良率领宦官前去观看,若属实,御驾随后就去。仇士良本无疑心,去了左仗院,却看见引路的韩约脸上直冒虚汗。这个政治斗争的老行家,警惕性很高。他借故逃走,同去的数十个太监被埋伏的金吾武士一阵乱砍,尸横石榴树下。然而仇士良火速调来五百神策军,杀入左仗院,逢人便戮,追杀到街上,行人小贩也遭殃。仇士良所掌控的神策军大显淫威,族灭大臣十几个,包括李训、郑注、韩约。并抢劫京师富户,珠宝玉器洗劫一空。唐文宗李昂痛哭流涕,说自己比受制于“十常侍”、复被董卓曹操所挟持的汉献帝还不如。
229、长安大乱。“坊市恶少年因之报私仇,杀人,剽掠百货,互相攻劫,尘埃蔽天。”经营了二百多年的唐代繁华都城,“流血千门,僵尸万计。”这次事件,史称“甘露之变”。宫廷,兵营,街巷,市场,寺院,私宅,官衙,水边,及至终南山下,血污随处可见,断肢逾月犹存。
230、事变这一年,李商隐恰好不在长安。
231、全国的官员诗人成千上万,几乎同时变成了哑巴,对甘露之变不发一言。有些人几十年沉默。例外的,是白居易、李商隐等寥寥几人。
232、李商隐作《有感二首》、《重有感》。“杀人须显戮,谁举汉三章!”仇士良擅自调动神策军大开杀戒,置国家法律于不顾,事变之后,太监气焰更嚣张,“从我者活,逆我者亡。”唐文宗都不敢多嘴,何况其他人。李商隐“顶风写诗”,时在甘露之变后的第二年,诗人应考于长安。
233、几首政治激愤诗,艺术性并不高。值得称道的是李商隐的立场和勇气。
234、笔者由此推测,李商隐的性格是单纯而激烈的,他能沉痛到底,不管是为了失败的爱情,还是针对险恶的政局。
235、杰出的艺术家均能“白首忘机”,天真犹如小男孩儿,历尽劫难而不改。机心重的人,则断不可能杰出。不消几桩破事,他就变了人形。
236、开成二年(837)春,二十六岁的李商隐终于考上了进士。礼部贴出的黄金榜上有他的名字!真是不容易啊,诗人连日泪流满面。他曾给朋友写信,描绘多年来趋奔场屋之艰辛:献诗赋叩豪门,备受冷落,领教了各式面孔,“出其书,乃复有置之而不暇读者,又有默而视之不暇朗读者,又有始而朗读而中有失字坏句,不见本义者。进不敢问,退不能解,默默而已,不复咨叹。”
237、李商隐倚靠令孤楚,有上层关系罩着,他尚且如此,其他考生更难。
238、黄榜红烛喜成双:诗人迎娶俏新娘。
239、新娘王氏,是泾原(今甘肃泾川北)节度使王茂元的七个女儿中的小女儿,恰似传说中的七仙女。
240、李商隐二十七岁,求佳偶很多年了,终于消除“临邛渴”,双臂抱得美人归。新娘子小他十岁,系王茂元的继室李氏所生,貌美,贤惠,知书,求婚者甚多。李商隐早就认识她,曾经追求过她。王氏也曾用青眼瞧他,却苦于双方的门第悬殊。李商隐《无题》诗为证:闻道阊门萼绿花,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241、这首诗也将王茂元的小女儿比作西施。王家是河南濮阳大族,几代人做高官,两京有宅第。“相望”一词,表明李商隐并非单相思。初识王氏,可能是在洛阳的崇让坊。有学者称,那首七律“昨夜星辰昨夜风”也是献给王氏的。
242、白衣庶士长期没戏,绿袍官员一夕完婚。
243、李商隐以在籍进士的身份赶赴泾原幕府,从长安出发,马蹄轻快五百里,“辟为掌书记”,格外受到幕主的青睐。他写道:“往在泾川,始受殊遇……樽空花朝,灯尽夜室。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这些话反证诗人也敏感于贵贱尊卑。
244、十来年间,令孤楚,崔戎,王茂元,三个高官对李商隐不错。王茂元更将小女儿嫁给他。
245、公元838年,李商隐双丰收:求仕得仕,求美得美。
246、开成二年,朝廷取进士四十名,李商隐榜上有名。次年入泾原幕府,击退众多门第远高于他的婚姻竞争者,娶“七仙女”为妻。幸福。“人生得意须尽欢”,俊男美女俱欢颜,春宵秋夜缠绵不尽,并辔走荒漠,昂扬西复西。
247、李商隐算是倒插门的女婿,不过这也没什么。有朝一日,他会在长安或洛阳造房子,把妻儿接过去,并安顿老母。
248、泾原幕府挣的钱,拨出一半寄回老家。而妻子希望孝敬没见过面的婆婆,拿出她的私蓄给他。他表示感激时,妻子说:既为夫妻,何分彼此?
249、王氏贤惠,盖非虚名。李商隐后来在长安失意,作《无题》,由衷地赞美妻子:
250、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裙衩芙蓉小,衩茸翡翠轻。
251、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252、《神女赋》形容神女,有云:“其始来也,耀乎如白日初出照屋梁。”诗人视王氏如初升的太阳。眉细恨分明:东汉京城妇女画“愁眉”,细而弯曲。弹棋局:一种弹棋游戏,棋局高低不平,比喻长安的官场。
253、李商隐对王家抱着感激,几次撰文提起。“某穷辱之地,早受深知,遂以嘉姻,托之弱植。”
254、他一再赞美年轻漂亮的妻子:“常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好借嫦娥看,清秋踏月轮。”妻子是他仙姿绰约的女神。
255、两口子如胶似漆,青春肌肤须臾难离。情话连着诗话:王氏也是李贺的崇拜者,对李贺的名篇倒背如流。李贺的一个姐姐是嫁到王家的,李贺的挚友王参元则是王茂元的弟弟。其时李长吉已红遍天下,那些天才或鬼才诗篇到处传播。王家以此为骄傲,整个家族以能诵长吉诗为荣耀。李商隐的诗风逼近李贺,两个天才难分高下。外貌却有高下:玉溪生生得英俊。
256、美满婚姻却暗藏着仕途的危机:诗人得罪了令孤绹。他并不知道王茂元属于李德裕党,而令孤父子靠近牛僧孺党。令孤楚去世时,李商隐非常悲痛,专程去凭吊。时在开成二年,他考上进士不久。
257、令孤绹多次帮他,包括在礼部主考官面前为之延誉。李商隐入泾原幕府,做了王茂元的女婿,在令孤绹看来,这是公然“背家恩”,“先牛后李”,“去牛就李”,“放利偷合”。
258、诗人在泾原幸福,令孤在长安传播:李义山“心怀躁进,忘恩负义。”令孤绹后为牛党首领,影响力很大。
259、李商隐快马去长安应吏部试,本是走过场,吏部博学宏词科的考试一过,便成为朝廷任命的官员,告别多年的幕游生涯。
260、然而吏部放榜,榜上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261、礼部进士仅四十名,其他三十九个均顺利通过吏部试。甚至有个吏部高官当众指斥他:“此人大不堪,抹去之!”
262、落榜,并且受羞辱。这事传播的速度比风还快,长安洛阳的官员,无人不知。
263、愤怒的李商隐去找令孤绹质问,后者拒不见他。
264、当年李贺从长安回洛阳伤心千里,好诗喷泉。李商隐宿客栈,凝视着风吹雨打的牡丹花,自伤遭遇,作《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其一:“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回中系途中所经之地(今甘肃固原县)。下苑指长安曲江。西州指回中。章台街:长安歌妓聚集的街道。
265、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266、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267、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268、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269、诗人登上泾州的安定城楼,极目千里,思接两汉,写下千古流传的诗篇《安定城楼》:
270、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州。
271、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272、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273、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274、贾生指西汉的贾谊,才高而失意,司马迁《史记·屈平贾生列传》,将他与屈原并列。王粲,东汉末年士子,遭遇如同贾谊,毅然弃官远游。永忆:长期向往。腐鼠:典出《庄子·秋水》,喻李商隐所鄙弃的不义利禄。鹓雏:高贵的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甘泉不饮,非竹实不食,诗人以此高贵鸟自喻,反讥那些食腐成僻、拿腐鼠当美味的官场小人。
275、千百年间,官场小人层出不穷,他们钻营拍马,有奶是娘,腐鼠成滋味,搞钱哪管来路,夺利不计手段,“潜规则”连年风行。小人之腹还去度君子之心,猜疑、纠缠不休,要削平君子的道德高度,污损君子的清洁精神;他们要造成这样的局面:你坏我坏大家坏,肮脏与高洁为伍,腐鼠与佳肴同桌,最终,拼的是心狠手辣,以弱肉强食的动物本能取代人性善的努力,牛鬼蛇神齐出来,朋比为奸,弹冠相庆。李商隐的句子概括力强,用典精辟,道出了末世官场隐形的结构性特征,所以才被无数的人反复引用。
276、北宋王安石盛赞此诗,说:“虽老杜无以过也。”
277、李商隐的沉郁顿挫,确实像杜甫。
278、妻王氏,深情安慰他。她写信,见了面又款款娇语说到天明……
279、“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280、理想主义者,归于此浩叹。洁身自好者,实在不愿打脏干净的手。这话意味着:干净尚有地盘。干净者尚能呼吸江湖的气息,退一步天宽地阔。这里,“隐”的生存结构得以显现。官场与丘山之间形成持久的强对流张力区,而中国的传统精英艺术,乃是强对流的产物。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潜藏着中国文化的密码,所以我们再三掂量、追问。
281、李商隐结婚得罪人,被拉入党争舆论,直到清朝,仍有学者诟病他的品行。也许李商隐情事多,艳诗好,对孔子不敬,某些冬烘学者有意见,拿他的婚姻说事。
282、泾原的生活,蜜月连着蜜月,每日里恩爱不休。李商隐喜欢和妻子骑马远游,朝着茫茫大漠。“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夜宿荒村野店,沽村酿,吃羊肉,听胡调,观星斗。秋季烧草围猎,野兽在方圆十几里的草原上奔吼,被四周围过来的火势所逼,豺狼野狗狐兔,逃过了火舌也倒于弓箭手的强弩下。
283、高楼上军营中,长安官妓与胡女共舞。“昨夜星辰昨夜风”编成了舞蹈,王茂元及一大群儿女、女婿、儿媳妇夜宴观赏。这个管辖四个州的泾原节度使有五个儿子,七个女儿。孙子们跑跳乱蹿。李商隐对王氏耳语:来年生个骄儿……
284、王氏十八岁,娇艳如荷花。诗人写诗,多次拿荷花比喻她。
285、可是诗人要到京城去,小夫妻再是恩爱也要分离。
286、古代官员辗转四方,妻子一般不同行。她得居家伺候婆婆或生母,十年二十年的守下去。
287、此一别归期难数。王氏装笑脸,为丈夫打点行装,背地里抹眼泪,抹完了又“妆欢”。
288、走了,走了,走了。总是这样。背影渐远。
289、从泾原到长安五百余里。诗人一路想念王氏。抬头望青天,双泪湿罗衫。长安与泾原,梦魂绕成团。
290、《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291、人是血肉之躯,身在情长在。诗人敏感,多情多思。李商隐异于唐代的其他大诗人,深情诗笔挥向家中的妻子。
292、这一年吏部放榜,李商隐被授予九品上阶官员,职位是秘书省校书郎。品秩不高,但有前程。秘书省的校书郎多有跻身高位者,入翰林院,乃至入主宰相府。王茂元可能帮过他。
293、可是在秘书省仅仅干了一个多月,李商隐接到调令:到弘农县(今河南灵宝北)当县尉,主管治安、刑狱,并带衙役捉拿犯人。高层牛李相争,他多半成了牺牲品。他真不想去。当年高适做县尉,感慨说:“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县尉在上级面前是孙子,转身向百姓龇牙咧嘴,比狗还凶,比狼还狠。杜甫穷厄于长安时,宁愿摆地摊卖草药,也拒绝了油水甚多的京郊县尉的官帽。白居易做周至县尉,专门去关注穷苦人,写下哀叹田妇的五言名篇《观刈麦》,他还装病卧床,抗拒恶县令的命令。
294、李商隐没拒绝,他走马上任。毕竟官帽得来艰难。
295、诗人官员在弘农县干了什么事呢?他竟敢顶着上司的压力“活狱”,给狱中囚犯以活路,重罪从轻,轻罪放人,无罪致歉并赔偿。官僚集团中这等于乱来,县尉执法不护官,倒去为小民申冤。李商隐比白居易更厉害,胆子大,敢做敢当。上司还不是弘农县令,而是陕虢观察使、五品大员孙简。欧阳修《新唐书》载:李商隐“以活狱忤观察使孙简。”欧公的弟子苏东坡,在杭州做通判时也搞活狱,除夕夜放系囚回家过年……
296、我们说文豪们全是正人君子,是有足够证据的。
297、开成四年的弘农县,五品高官召见九品小官,双方对吼,声震官厅。姓孙的高官气得哇哇叫。
298、李商隐学白居易,请假,不工作,不为而为,不干欺压黎庶的坏事。并写诗传于同僚,《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299、卞和献绝世美玉,遭暴君削去双足。李商隐却羡慕卞和失去双足,不复趋奔官庭,媚上而欺下。他黄昏封印,不干了。诗如宣言书,直接给了州刺史。
300、李商隐与孙简较劲,做好了辞官的准备。乞假归京,等于递上辞呈,把县尉的官帽扔到一边。县尉有油水,灰色收入多,捉人放人判狱,皆能搞钱,多方收受贿赂。李商隐的辞官举动,一些同僚是不以为然的,劝他,他也不听。他想起了辞掉县令的陶渊明,写诗说:“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301、又有《日高》云:“素琴弦断酒瓶空,倚坐欹眠日已中。谁向刘伶天幕内,更当陶令北窗风。”
302、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狂放不羁,白天裸体,对惊惶失措的访客宣称:天是我衣裳,地是我睡床,是你跑到我的裤裆里来了,倒怪我裸体!
303、司马昭篡魏立晋,官场一片黑暗,竹林七贤的狂,是有针对性的。晚唐官场,坏官庸官多如过江之鲫。
304、李商隐长期学杜甫,对百姓有感情。他自己就是寒士,了解底层之苦。辞官也不是唱高调,或一时冲动。他很难向那些所谓的犯人举起鞭子,更别说敲诈犯人。
305、官帽得来不易,挣来俸禄养家。但李商隐性子倔,道德底线分明。十年幕僚生涯,他也熟悉官场,并非初识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这反而证明他的道德底线不低。他实在没法说服自己,更别说装糊涂越过自己。文脉早已化为血脉,真是毫无办法。
306、做狗就待着。做人就走开。没有中间的道路可以选择。
307、李商隐老是读杜甫,中了杜甫的“毒”。开成二年他刚中进士,去了一趟洛阳探亲,回转长安时,写下名篇《行次京郊作一百韵》,显然有追和杜甫《北征》、《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他这一百韵写于他自己春风得意之时。不管得意失意,都能看见穷苦人,悲悯天下苍生,乃是古今所有杰出艺术家的共同特征。沛然之文气,通向浩然正气。歪风邪气断断写不出传世文章。
308、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
309、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又若夏苦热,焦卷无芳津。
310、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
311、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
312、大和九年甘露之变后,京城及郊县大乱,举目一片凄凉。朝廷狗咬狗,地方人欺人。丛林法则畅行于世,底层民众处处酸辛。杜甫的长诗《北征》,写安史之乱时的民间惨景,开句曰:“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313、李商隐的《行次京郊作一百韵》,写于问家室之后。他询问京郊的农民,农民讲述祖辈的幸福生活:
314、伊昔称乐士,所赖牧伯仁。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
315、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
316、百姓为何能过上幸福生活呢?李商隐给出了历史观:“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唐太宗的“贞观之治”,历二十二年,名臣如云。
317、开元之后,国运直下。为什么?因为像李林甫这种几乎不识字的家伙居然能蹿上高位,对正直的儒臣拳打脚踢,要把朝堂变成黑社会。唐玄宗连年开边,边帅骄横成气候,出现安禄山、史思明这类怪兽般的野心家,把全国推向大灾难。诗人写道:“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晋公指李林甫,他忌讳文臣做高官,多用边将,利用其猛毅粗鲁,打击士大夫。
318、李商隐的诗笔也是史笔,直指皇权的要害处。长诗将安史之乱与甘露之变放在一块儿写,后半段,吼出悲怆的、近于绝望的价值观:
319、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走,问谁多穷民。
320、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
321、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322、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323、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久,涕泗空沾唇……
324、亭午:正午。紫宸:皇帝听政的便殿。九重:皇宫。
325、李商隐写出“九重黯已久”,可谓胆识逼人。
326、二十六岁写长诗,二十八岁辞县尉。所以他的辞官,不是贸然之举。“盗贼亭午走,问谁多穷民。”穷苦人饥寒才起盗心。诗人顶着州刺史的压力搞活狱,宁愿扔官帽,拒不执行猛如虎的苛政酷法。
327、李商隐是有历史大关切的,有目注苍生的悲悯情怀,有傲骨,有理想,有做官的原则,有道德的底线。而这些元素会渗入他的情爱之躯。他的爱情诗乃至艳情诗写得如此出色,与其沉痛到底有关,与其纯真性情有关。
328、能感人至深、因之千年不朽的作品,一定有强大的价值支撑。李商隐作为士子和作为情人,二者间不是彼此分隔的。换言之,如果他一贯软绵绵,情调兮兮的,爱起来就不会抑扬顿挫,节奏分明。他长得英俊,却是男子汉式的英俊。表情身姿步态,既有美感又有力度。
329、为何白居易、李煜、苏东坡、辛弃疾的情诗百代不衰?这些人都刚性十足,豪气干云。可见单有柔情是远远不够的。柔是刚的柔。
330、“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331、也许以这样的方式来追问李商隐,此前鲜有人焉。
332、开成四年(839),诗人在弘农县与高官领导对着干,辞职走人。小官脾气大,惊动各县。姓孙的气得生病,又负气,亲自抓盗贼,严刑伺候,轻罪重判,变活狱为“死狱”。
333、李商隐布衣单骑向洛阳,探视老母,沿途欣赏风光。《与陶进士书》云:“脱衣置笏,永夷农牧。”
334、做官难为民作主,潇洒回家种红薯。
335、然而事情有了戏剧性的转机:孙简调走了。新刺史兼名诗人姚合,派急足追回了李商隐,并称:活狱也有功。
336、末世官风败坏,仍有好官的。从朝廷到地方都不乏力挺国运之士。包括文宗皇帝,为了诛宦官,平息朋党之争,耗尽了心血,每每对人叹曰:“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
337、李商隐在弘农干到年底,辞别姚合去了长安,请吏部重新任命。此曰“从调”。弘农县尉一职,终非长久之计。复回泾原与妻子相聚,缠绵五十天,极尽温柔体贴,入夜要点三根红烛,情话说到天明。
338、“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339、妻子转过身去就会哭,诗人何尝不知?
340、行行向远方,一路疼痛着。多情早生华发,天若有情天亦老。
341、男儿必须得出去,古今皆然。想想数以亿计的农民工吧,想想那些上路觅职茫然奔走的大学生专科生……
342、李商隐有个宏大的心愿:移居长安,将老母和妻子接去同住。
343、将来要做父亲的男人,筹划着美好家园。岳父资助他,岳母的弟弟李执方也给了他一笔钱。
344、长安城外,樊川之南,是李商隐特别喜欢的地方,曾经赁屋居住,号樊南生。新家选址定于樊南。诗人趁待官的时间,飘然游荆楚,领略洞庭湖气魄。凡大诗人,谁不去楚地一游呢?杜甫病重时,尚飘于洞庭湖上。
345、这时候,却听到唐文宗驾崩的消息。诗人悲伤而感慨,作《咏史》云:
346、历览前贤家与国,成由勤俭则由奢!
347、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珍珠始是车?
348、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349、几人曾预南熏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350、国运衰败,犹如难逢青海的汗血千里马,而官场积蔽,倒如同盘踞难拔的蜀山巨蛇。汉唐宋立国之初,节约成风尚。渐渐的就奢华起来了,放浪起来了,竞消费,炫富豪,夸权势。官员“享国”,公款消费,一个个兴奋得很。琥珀做枕头,珍珠镶满车。
351、西晋首富石崇炫富,想象力天下无双,酒席上专砍美人头:他家的宾客若是少饮或拒饮,若干美女头就满地滚……
352、炫富者多心理贫穷。此理古今通。
353、具备良好史识的大诗人李商隐,针对他亲眼目睹的浮华时代发出呐喊:成由勤俭败由奢!
354、谁在听呢?谁想听呢?不想听的后果又将如何呢?
355、诗人的“干政诗”要传入朝廷的。宪宗朝的元和年间,白居易写《新乐府》、《秦中吟》,发起颇具声势的新乐府运动,矛头直指各类“权豪”,他们无非是希望:挽狂澜于既倒,救国运于衰败。
356、有良知的士人目光长远,可惜力量太有限。而利欲熏心之辈,必为鼠目寸光之徒。这种人多了,就好比满山巨蛇各占地盘,即使是皇帝宰相也回天乏术。
357、诗人忧国忧民,其实也是忧自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358、李商隐游荆楚,为洞庭湖留诗。“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他南下潭州(长沙)见一个姓杨的老朋友,留居官舍多日,每天舟车畅游,饮酒赋诗,逍遥楚天阔。
359、《楚宫》有云:“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枫树夜猿愁自断,女箩山鬼语相邀。”楚人称鬼无依为厉。此喻屈原投江。
360、屈原笔下的美丽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戴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
361、李商隐引屈原为同类,美政理想不灭。屈原诗又唯美,尽情表达了千年楚国,以楚文化“征服”了中原。
362、李商隐受到屈原的多重指引,包括对美好女性的迷恋。
363、诗人到武昌黄鹤楼,作《江上》:
364、万里风来地,清江北望楼。云通粱苑路,月带楚城秋。
365、剌字从漫减,归途尚阻修。前程更烟水,吾道岂淹留。
366、刺:类似今之名片。漫减:字迹模糊。
367、李商隐游江湘,兼有寻找仕途机会的动机。他的“档案”放在吏部,又只身几千里访故友、阅山川。
368、男儿身岂能闲着?艺术家道路是家。
369、祖国好山河,步步去丈量。李商隐三十来岁,足迹何止十万里。他一生马不停蹄,堪比白发萧萧还满世界蹿的李白。
370、唐武宗会昌元年(841),诗人回长安,并将老母和妻儿接来樊南的新居同住。二弟羲叟已成家,并考上了进士。另有三弟及小妹,两个侄子,均住樊南。那宅子是岳父、李执方资助修建的,估计也不差。
371、李商隐喜欢将亲人们拢集到身边。杜甫也这样。
372、樊南的山色。王氏的美色。她才二十出头,大官的幺女儿学着理家,入厨,洒扫庭院,培植花草。合家老小敬她。李商隐爱她。夏日傍晚她独自出去,手拿一卷《昌谷诗》,津津有味念李贺,学李贺漫游,远足抵达了樊川,归来一身青草气,星眸闪亮,恰似她头顶上的明亮的织女星。
373、她还要生孩子,最好是两男一女,三男两女也行。泾原她流过产,只因好动学骑驴子,挥鞭牧羊群。
374、丈夫幕游去了华州,时间不长。她写信问他归期时,庭院外已响起他的脚步声。她奔出屋子,当着一个侄儿的面向亲爱的丈夫扑过去了,玉钗佩饰散落,乌发抛在风中。
375、爱情诗人的美貌妻子,毕竟有些与众不同。
376、她是他永远娇艳而活泼的荷花,夏雨乱池塘,满塘红摇曳。平日里他称她小荷、荷花,作《荷花》,《赠荷花》。“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377、老父宠丈夫爱,年轻的王氏如何不天真?
378、婚前被义山颠颠的追求,婚后受商隐点点的呵护。女人啊,真是幸福到家了。丈夫爱她竟然有点神经质,忧愁地说:“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379、仿佛手捧无价美器,担心它会一朝摔坏。
380、曹雪芹写大观园中的群芳诸艳,受李商隐启发不小。林黛玉《葬花吟》,把红颜易凋、连城易碎的感伤情怀发挥到极致。“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381、顺便提一句,新拍的电视剧《红楼梦》,那位导演本不懂曹公情怀,不解名著意味,却又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追风撵潮,大胆得令小青年也吃惊、困惑。
382、这些年瞄准票房的所谓电影大片,正以加速度远离质朴的艺术。一切旨在吸引眼球的东西都会枯竭心灵。长此以往,心之不灵必成常态。
383、资本的逻辑一旦掌控了艺术,艺术必死无疑。
384、会昌二年,李商隐重新做上京官:秘书省正字。举家欢喜不提。值得一提的是王氏的心情,与丈夫分离的日子大约到头了吧。这几年,她妆欢,悄悄抹泪,写信问归期,折断门前柳……终于结束了,苦尽甘来。虽说小别胜新婚,大别如热恋,可是朝朝暮暮厮守,才是她少女时代就向往不已的夫妻生活。
385、夫君有诗曰《无题》,像是专为她写的。“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386、王氏十七岁,方得可心郎。而事实上,她十四五岁居洛阳的崇让坊,李商隐就明里暗里的追求过她。
387、诗人的母亲去世,他守制丁忧三年。这期间他干了一件家族大事,为母亲、诸先辈、两个早逝的姐姐和一个夭折的小侄女营葬,花了很多钱,跑了许多地方,辗转于洛阳、荥阳、永乐(山西芮城)等。碰上地方军阀打仗,李商隐冒险迁坟,迁回荥阳的李家祖坟山。
388、王氏无怨言,跟他东奔西走。“红颜无定所。”
389、不久,王茂元带兵平藩镇之乱,病逝于怀州军中,享年六十九岁。李商隐携妻奔丧,哭岳父兼恩人于道路,“恸而不起”。从此,他关怀体贴失去父爱的妻子,更是无微不至。
390、他们居芮城,后迁洛阳崇让坊的王家大宅,仿佛重访初恋地,十指相扣,观荷无语。
391、《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云:“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392、诗人系情于家,也时常牵挂国运。闲居芮城时,曾作《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
393、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394、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395、山西的芮城风景如画,李商隐写诗不少,佳作如《春宵自遣》:“地胜遗尘事,身闲念岁华。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石乱知泉咽,苔荒任径斜。陶然恃琴乐,忘却在山家。”
396、这诗不用典,明白晓畅如王维。但盛唐与晚唐不可比,李商隐住在永乐、洛阳,不得不心系长安,渴望着皇室中兴。
397、唐文宗、唐武宗都是雄心勃勃的皇帝:前者力诛宦官,却横生甘露之变;后者派军队平定刘稹藩镇之乱,一度有中兴气象,可是他想长生不老,屡服金丹而暴亡,只活了三十六岁,在位仅五年。
398、美景娇妻岂不好?然而李商隐思维半径大,嗅到了浓浓的末世气息,他知道,无论居于何地,想过王摩诘的那种逍遥日子根本不可能。再者,他要做官,挣钱养家。武宗服金丹驾崩,诗人写诗凭吊,又作《贾生》,对汉唐皇帝几百年来的求仙梦加以讽刺:“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指贾谊。前席:前移坐席以示器重,前字作动词用。
399、武宗死,宣宗立。朝廷一如既往的搞斗争,牛党、李党不两立;太监们操着娘娘腔,幕后台前唱大戏。
400、李商隐服丧期满回长安,任职于秘书省。
401、这一年,白居易以七十六岁高龄去世,遗嘱请李商隐作墓志铭,赠以厚金。李商隐的“四六”骈文颇有名,应该挣过许多“润笔”费,不过他花销大,需要养活或接济的亲戚太多。
402、唐宣宗改国号为大中。李商隐在朝中仍为九品官,俸禄少,家用拮据,开始自称“樊南穷冻”。
403、王氏已生一子,取乳名衮师。李商隐三十几岁得子,爱如掌上明珠,后作长诗《骄儿诗》:“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四岁知姓名,眼不见梨栗……”
404、文葆:绣花的襁褓。周晬:周岁庆典。
405、李商隐的儿子五官精致,遗传了父母的容貌。又识数认字早,像个神童。小孩儿对水果不感兴趣,表明家里不缺水果,这里有典故:陶潜家贫,五个儿子“总不好纸笔”,老三只知吃东西,“但觅梨与栗”。
406、李商隐从十八岁起就一直做官,妻子是大官的女儿,他们家不会很穷。长安,洛阳,荥阳等地都有宅子。诗人早年丧父,家贫,他又是长子,心里有挥之不去的贫穷的阴影。他接触的高官显贵多,门第与之悬殊,物质生活迥异,也促使他加倍努力。所谓“樊南穷冻”,只是相对而言。
407、李商隐想让家人过上富裕的日子,这志向是明确的。妻子小他十岁,他希望她过得好。以后子女会更多,他得多挣钱。
408、念头初露,妻子的眼眶立刻红了。
409、丈夫言之有理。可是夫妻又要分离。
410、这一次,李商隐决定随郑亚到岭南的桂州(桂林)去。桂州距长安四千七百多里路,且是蛮荒之地。郑亚是荥阳人,官居桂管防御观察使,李商隐入他幕府,担任“检校水部员外郎”,从六品上阶。
411、诗人官升三级,代价是远赴南蛮。
412、时在大中元年(847)三月,长安春暖花开的日子。樊南的家,桃花开得正艳。衮师咿呀学语,堂上燕来燕去。
413、门外的一匹好马,等候着它的主人。
414、此去桂州,官身不由己,三年五年说不准的。
415、王氏实在忍不住,立于马首前,对丈夫说了一句:早回好吗?
416、即将远行的男人匆匆点头,扬鞭纵马而去。他不想让妻子看见自己的眼泪。
417、李商隐随郑亚三月启程,六月到达任所,平均日行五十里,水陆兼程。南方的风光习俗异于西北和中原,诗人沿途惊奇,一路写诗。郑亚也是诗人,“文章秀发。”二人饮酒谈笑,相得甚欢。
418、到桂州数月后,李商隐以专使的身份去了江陵,次年正月返回桂幕。郑亚的幕府中,他是首屈一指的高级幕僚,位同副观察使。
419、俸禄捎回家去,连同珍贵的家书,庶几让妻子开颜,家人放心。
420、夫妻相隔五千里,夜夜只向梦中聚。
421、李商隐思家情切,《思归》云:“鱼乱书何托?猿哀梦易惊。旧居连上苑,时节正迁莺。”
422、好男儿拼搏四方,总难免伤心回望。此情古今同。
423、诗人挥巨笔,不惟伤情,他又描绘异乡山水。
424、《桂林》:“城窄山将压,江宽地共浮。东南通绝域,西北有高楼。神护青枫岸,龙移白石湫……”
425、《晚晴》:“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併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426、併添:更添。迥:远。微注:夕阳微细的光芒照射。
427、幽草,晚晴,皆诗人自喻。他十几年来风雨奔波,希望晚景阴转晴。此诗情绪轻松。轻松来自多年的沉重,越鸟归飞体更轻,反指往日沉重的翅膀。
428、诗人在郑亚身边,当有飞翔的感觉。
429、想当年,处士叔有名言:“事人匪易。”二十年来李商隐事人多矣,令孤楚,崔戎,王茂元,郑亚。作为地方大员幕府中的“寄禄官”,诗人此间品秩最高。
430、离家虽远而事业有成。诗人欣然期待着未来。
431、然而朝廷党争波及桂州,郑亚被牛党视为李党。牛党得势,李党遭殃。郑亚被贬到更偏远的循州去了。
432、诗人在桂林茫然失所。前程俸禄俱断。
433、《即日》:“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山色正来衔小院,春阴只欲傍高楼。金鞍忽散银壶滴,更醉谁家白玉钩?”
434、写得真好。又是伤情出好诗。惆怅浓得化不开,融入了山色,铺满了小院,升上了高楼。“已落犹开未放愁”,正是诗人进退失据的写照。金鞍一朝散落,美好前程忽断,银壶滴着时间,点滴如蚁齿,咬人肌骨。到谁家去买醉、作藏钩(一种侑酒游戏)之戏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435、李商隐这首诗,把春天的漓江收进浓愁。
436、命运多坎坷,带出情绪的丰富性。
437、唐诗宋词,乃是千锤百炼的语言宝藏,光芒四射的情感宝藏,波澜壮阔的历史宝藏。乞愿吾辈之后,国人更能欣赏。
438、李商隐的律诗写得如此出色,不愧是杜甫的隔代高足。
439、郑亚走了,他到哪儿去?回家,还是继续寻找机会?他选择了后者。为了家,不回家。
440、李贺诗云:“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鲁迅先生偏爱这两句。先生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441、从古至今,有多少伟大的中国父亲,荷担出门去,有泪只偷弹。
442、李商隐在桂州待了一年多,掉头向北走荆楚。所过之处,随手挥笔,好诗永传。《潭州》:
443、潭州官舍暮楼空,古今无端入望中。
444、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
445、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
446、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
447、潭州即今之长沙。无端:无缘无故地,此系“有端”之反说,诗人屡用。忧端太多而难辨,故称无端。楚歌指《楚辞》。怨兰丛:屈原《离骚》云:“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寓意昔日的君子变成了小人。陶公:东晋大将军陶侃,陶潜的曾祖父,战功卓著,晚景悲凉。贾傅指做过工太傅的贾谊,长沙有贾谊庙。承尘:天花板。
448、诗人过长沙,古今入望中。湘泪溅斑竹,楚歌怨兰丛。
449、屈原的牢骚具有令人扼腕的洞察历史的价值。屈原坚持美政,就得颠沛流离。而朝堂上宿命式的翻云覆雨,昨天的君子,今天就变成小人。“陶公战舰空滩雨”,大将军讨逆有功,反受群小好攻击,这里当指李德裕在武宗朝平刘稹乱,战功显赫,却于宣宗朝大中二年一贬再贬。郑亚属“李党”,郑亚落职,李商隐受牵连,孤身飘向屈原、贾谊的伤心地。
450、古今入望,心绪茫茫,有如八百里洞庭湖。
451、《梦泽》:“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楚王指以荒淫著称的楚灵王,《后汉书》:“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452、李贺写帝王多有不敬,屡刺秦皇汉武,“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官费鲍鱼。”李商隐长期浸润于杜甫、李贺的氛围中,傲骨压不住,“白眼向人斜”,像竹林七贤中的二号人物阮步兵。唐玄宗强娶儿媳妇、寿王李瑁的爱妻杨玉环,李商隐作《龙池》,道出寿王的巨大痛苦:
453、“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454、寿王喝酒,越喝越清醒,盖因痛苦穿胸,愤怒彻骨。夜半宴归后,玄宗搂玉环……
455、严格意义上的诗人都是愤怒者,不平则鸣者。
456、大中二年,李商隐行走荆楚,几乎是横眉怒目。沉郁顿挫,越来越像杜甫。初秋折向西,逆水入巴蜀,大约是访友,寻找新的机会。他有个姓杜的亲戚在成都做官。
457、写给妻子的最动人的诗篇《夜雨寄北》,问世于烟雨迷茫的巴山中。
458、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459、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460、冯浩注:“语浅情深,是寄内也。”
461、王氏写信问他归期,他说没有归期。恩爱夫妻两年未见,辛酸到极点,却用平淡语,又转而说到下了多时的巴山夜雨,涨满秋池。深爱着的男人作平淡语,情在此而言彼,平淡就弥漫着五内翻滚的浓情。这里无技巧。夜雨涨秋池,男人抱枕无眠。末二句安慰妻子,口吻如叙家常。
462、换季时,丈夫几次收到王氏寄来的、她亲手缝制的衣裳。家里有鸳机。她织布,熬夜剪裁……
463、揪心的彼此思念,无穷的生活场景,凝固成《夜雨寄北》。
464、连日巴山秋雨,每一滴都是至爱情。
465、这类诗,拒绝任何形式的文化产业化,万亿美金买不来。
466、李商隐未能走到成都,中途踅返。因他听说成都那个做官的亲戚从不帮亲戚。于是,返回长安。时在冬季,天降大雪。
467、漫卷风雪夜敲门。妻子踉跄奔出,针线盒撒了一地。
468、共剪西窗烛,述说衮师娇儿。雪落无声。妻子瘦了,面如雪。情瘦。她含笑说,家里也常吃肉……
469、李商隐居家一年,王氏又生了一个女儿。产后虚弱,丈夫殷勤伺候床榻,跪献山珍汤,以他的滑稽相博妻子一笑。
470、樊南家中喜洋洋,但王氏有隐忧。她怕丈夫又出去。心下却明白,丈夫的幕游生涯尚未结束。他不喜欢京城相当复杂的官场,再者,幕游俸禄高。
471、这些年,李商隐做高级幕僚,名气颇不小,积下了人脉。走这条特殊的仕途,他比父亲当年走得更成功。
472、这男人以轻松的语气对王氏说:幕游四十五,从此罢辛苦。
473、那时候,妻子也不过三十五岁。吃穿用不愁,山珍汤常有。
474、她想想也是,忧虑暂消。丈夫善于做她的思想工作。
475、然而夜里恶梦惊魂。这一年又一年,她是从恶梦中熬过来的。丈夫在她的梦中溺水死,坠崖亡……
476、情牵挂,情难受,情消瘦。这可敬的女人却想方设法对丈夫瞒着,暗蓄力气撑着。
477、桃花盛开时,妻子显得更艳。李商隐应徐州刺史卢弘止的邀请,去做节度判官,得朝廷侍御史,择日要登程。回看妻子清瘦的艳姿,每每感到有些蹊跷。
478、卢弘止是带兵去徐州平乱的,李商隐此去,等于从军。
479、他写了一首慷慨激昂的七言长诗,其中说:“爱国忧君去未能,白道青山了然在。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480、诗人横刀去从军,仿佛告别陶渊明。
481、他离家的那一天,庭院中的桃花无端落了大半。出门时心下一紧,马行里许,犹自回头望。妻子照例立于大门外的柳树下。类似的场景,重复过十几次了。
482、不久,诗人在徐州幕府收到王氏的亲笔家书,说家中一切皆好。衮师已能爬树摘果……
483、居徐州年余,卢弘止又因操劳过度而病逝。诗人再遭创痛,失掉器重他的恩公。“彭门十万皆神勇,首戴公恩若山重……借酒祝公千万年,吾徒礼分常周旋……”一年前的七言长诗,如今不忍再读。
484、李商隐回长安更是慌了神,妻子王氏卧床不起。她去年春就染病,将息了几回,几经反复,病转沉重。她正思量着要给徐州的丈夫写信,不料未提笔,已听到那听过无数次的熟悉而亲切的脚步声。
485、京城名医接踵而来,一个个叹息而去。
486、诗人大恸,冲到墙角撞墙,额头斑斑出血。
487、西窗下,烛火旁,王氏含笑望他呢,整夜不挪目。多瞧一眼,多瞧一眼……此一别天上人间!
488、二十九岁美貌如花。最后一次美给他看。
489、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490、今人读懂了李商隐,便知爱情为何物。
491、《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余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492、《曲江》:“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还多。”
493、《夜冷》:“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494、《西亭》:“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
495、上述诗为摘句。《房中曲》全录:
496、蔷薇泣幽素,翠带花残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497、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498、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499、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500、李商隐对亡妻王氏的感情,令人想起李煜对大周后,苏轼对王弗,陆游对唐琬。怀念到死,沉痛不能休。
501、如果浅表性生存、娱乐式生存、搞笑搞哭搞麻木式生存成气候,一切深沉情感的过眼云烟成常态,那么我们,也无话可说了。
502、《房中曲》说的“忆得前年春”,当指李商隐随卢弘止赴徐州时。
503、诗人的余下几年,都生活在对亡妻王氏的怀念中。入梓州柳仲郢幕府,马过剑门关,作《悼伤后赴东蜀,至散关遇雪》:
504、“剑外从军日,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505、好朋友韩畏之,一家子乐陶陶。诗人更觉伤感:“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
506、李商隐远走蜀地,一对儿女寄在长安,托亲戚照顾。
507、东川、西川皆写诗。蜀中的四五年,官运顺畅而情路堵塞。锦衣玉食人憔悴。柳仲郢实在看不下去了,对他大发脾气,压他提起精气神,无效,又把成都色艺双绝的女孩儿介绍给他,续弦,侍寝,都可以。李商隐冷面以对。
508、妻亡不再娶,王维也是这样。高官厚禄视为无物。
509、人在,思念在。仅此而已。余生回望亲爱者的点点滴滴。
510、诗人在蜀中最兴奋的一件事,是得到了衮师的消息。《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
511、大中九年,柳仲郢调回京城。李商隐也回到长安,与儿女团聚。乐极又生悲,七月里,他独游曲江吟旧作:“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512、偶作《乐游原》,意外成名篇: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513、他吃斋念佛,状如诗佛王摩诘。眉山洪雅人、高僧知玄成了他的朋友。一年四季礼佛,合掌祈祷。今有学者责怪他消极,言之不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
514、他去了洛阳的崇让里老宅,一住七天,专为寻觅亡妻王氏留给人世间的旧物与遗痕。《正月崇让宅》:
515、密锁重关绿掩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516、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517、蝠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518、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519、《起夜来》:古乐府歌名,为男女初婚、合卺之夕所唱。
520、诗人幕游到扬州苏州去了,诗笔挥不停。他像李贺那样呕心沥血。情绪波澜壮阔,病身承受艰难。归郑州,百感交集,为亡妻,为爱子,为家族,为祖国,为良朋,为世间一切美好之物。千古绝唱《锦瑟》,横空出世:
521、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522、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生杜鹃。
523、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524、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525、这首七律《锦瑟》,自问世之后,注家公认为李商隐的代表作。但名家解味殊异。纪晓岚说:“盖始有所欢,中有所恨,故追忆之而作。”何焯说:“此乃自伤之辞,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韫而不得自见。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
526、诗如多重奏,可作多解,“混合解”。无论怎么去解,诗也浑然一体,交响于天地间。诗的美学,原本胜在模糊,意象无边界。
527、大中十二年秋,诗人病逝于郑州,享年四十七岁。就生命的质量,生存的“密度”而言,可比数百年。
528、最后,我们再欣赏李商隐的一首情爱小诗,《嫦娥》:
529、“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OK,关于把女朋友弄成小喷泉的手势和女友一个手势让他会错意的内容到此结束了,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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