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丨雪梨王
快递员赵武涛死了。是医生用他的手机联系的公司老板，“我是医生，他病危抢救呢，他北京没家属，您是他领导么？需要你们公司现在马上派人来医院！”
这条微信发出去的时间是2022年11月3日17时02分。
三个多小时后，44岁的赵武涛抢救无效去世，死因是“心肌梗死”。彼时，他河南老家的家人，正在赶往北京的途中。
去世当天，赵武涛如往常一样定了凌晨4:30分的闹铃。临近“双11”了，他最近的快递单量特别多，经常要早出晚归，连正经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今年，是他到北京的第10年。10年里，这个河南乡下男人一直在送快递，日子紧紧巴巴不说，父亲去年查出胆囊恶性肿瘤，后来转为胰腺癌，日常治疗费用几乎要靠他送快递维持。
赵武涛的妹妹说，哥哥这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却又不甘心留在漯河老家。很早之前，他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由于没孩子，他奋斗的动力都放在了父母身上，“哥哥太忙了，一打电话就是在送快递，平时很少回老家。”
而在离“双11”还有8天时，他的人生定格在了这个初冬。
11月3日晚上，快递员赵武涛因心肌梗死去世。
“所有人明天早上5点上班”
去世前一天，赵武涛的身体就有些不舒服。
11月2日，北京的天气还不错，多云，有点东北风，最高16摄氏度的气温，让人已经感受到了寒意。
这天早上，赵武涛5点就上班了，他照例在丰台区范围内送快递。工作期间，他突然有些胸闷憋气，还咳出了粉红色的痰。对于这些异常信号，赵武涛没有特别在意。他经常告诉家人，自己的力量用不完。
赵武涛所在的快递公司，成立于2012年，主要代理一些大型快递公司的送件业务。从生前穿着的工装来看，他给不止一家公司送过快递。至于有没有基础工资，多久结一次配送费，是否签了劳动合同、买了社保等问题，家人统统不知道。
发现自己不舒服后，赵武涛并没有去医院，还是正常送快递。晚上8点48分时，他还将一个快递放到了“贾家花园”15号院的丰巢柜里。没人知道他那天晚上几点下班的，但他11月3日又得在凌晨5点上班。于是这天早上4:30分，他的闹铃又响了。
或许因为临近“双11”，这段时间，赵武涛和同事上班都很早，开工时天色还没发亮。
一张名为“大红门快递服务至上”微信群截图显示，10月24日下午5时40分，他们的经理就在群里喊话，“所有人明天早班5:30上班，不准迟到。”11月1日、2日，他在群里又说：“所有人明天早上5点上班。”
赵武涛所在工作群。经理通知大家的上班时间。
这个群有包括赵武涛在内的47个人。至于赵武涛上班的地方，有多少快递员、辐射多少小区，媒体未能核实到。但据《北京商报》2021年1月一篇报道显示，赵武涛所在公司“北京大红门站点辐射范围覆盖了30-50个小区，46名快递员已经十分熟悉社区情况”。
没人知道赵武涛的身体何时承受不住的。11月3日早上8:51分，他骑着快递车来到北京市丰台区中医医院，挂了个急诊内科的号。
该医院位于丰台区南苑镇公所胡同3号，原名北京市丰台区南苑医院。赵武涛挂号时，前面有8个人在等待。此时的赵武涛虽然身体不适，但意识清醒，也能向医生描述前一天的身体状况。
医院为赵武涛做了血常规crp血糖、心电图、肺部CT等检查。上午11时42分，医院给出诊断是：1、咳嗽咳粉红色痰胸闷气短；2、充血性心力衰竭3、重症肺炎。同时，医生在病历医嘱部分写得很清楚：“有严重生命危险，建议住院治疗”。但赵武涛不想住院，也拒绝再抽血化验心肌酶，他坚持要回河南老家治疗。
赵武涛去医院的挂号记录。
11时46分，赵武涛给850公里外的父亲打去电话，说不舒服，想回家。
重病在身的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武涛的母亲。母亲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治疗或做检查，没有接听。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赵武涛的病情有多严重。
虽然赵武涛拒绝住院，可医生还是强行把他留下治疗。躺在床上的赵武涛，则惦记着自己未送出去的快递——12时24分，他在微信上和经理说，医生不让自己动弹，下午得输液：“你看谁来南苑医院把三轮车骑回去。车上有甲一号的快递。今天下午误（务）必找人把甲一号院送了。再（在）我这已经第二天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联系上了儿子。赵武涛又说想回家，“不想在北京住院，太贵了，也没新农合，不能报销。”挂了电话，母亲赶紧给女婿打电话，让他联系赵武涛，看几点回来，好去车站接他。而赵武涛的电话，一会儿有人接，一会儿没人接。接通时，赵武涛的妹夫说：“你别回来了，我过去陪你。”
随即，他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子——也就是赵武涛的妹妹。
妹妹很着急。3日下午2时左右，她联系上哥哥时，赵武涛只说有点咳嗽，浑身没劲儿，输完液后就回老家。妹妹叮嘱他在北京安心看病，还说要转些钱过去。
但赵武涛坚决要回家看病，他害怕自己攒的钱很快花完，“那就没法给爸看病了。”
妹妹则坚持不让他回来，说自己马上了解当地疫情政策，然后订票去北京。
医生给赵武涛检查完后，告知他已有生命危险。
曾一天送过566件快递
11月3日下午3时许，赵武涛的妹妹给哥哥发微信，让他发个位置过来。那时候的赵武涛尚有意识，他把南苑医院的地址发给了妹妹。
从16时13分开始，赵武涛开始联系老板。可老板的微信通话一直处于忙线。他只好留言说：“我现在在急诊室”，老板没回复。
去世前几个小时，赵武涛给老板打了语音。
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赵武涛意识逐渐模糊。16时45分，医生只好用赵的手机，再次联系老板，老板仍处于忙线中。医生直接用赵武涛的微信，给老板发了一张正抢救的照片——赵武涛身上被接上了很多仪器。
“这是什么情况”，老板回了一句。17时02分，医生又给老板发微信，告诉他赵武涛正抢救，让公司派人来。老板可能以为遭遇了“电信诈骗”， “我不明白你发的什么意思”，并让赵武涛给他发微信语音。医生也急了，他用赵的微信说：“我是大夫，我需要电话跟你说，没时间一直打字，抢救呢。”
此时，赵武涛的老板才说：“那你打过来。”
17时11分，医生和老板通话1分28秒。结束后，医生给他发了“南苑医院7楼心内科”。至于老板有没有去，赵的家人并不清楚。
医生用赵武涛的微信，通知了他公司老板。
与此同时，医生也和赵武涛的妹妹联系上了，并发了抢救照片给她。
彼时，妹妹正在看去往北京的票。看到照片，她赶紧通知了其他家人。于是，赵武涛的6个亲属，开了两辆车赶往北京。
晚上7点50分左右，医生说，赵武涛的情况非常严重；8时33分，医生通知了赵武涛的家属，说他已经不行了。
死讯吓坏了赵的家人，他们想不明白，怎么去世得这么突然。当他们赶到北京，做完各项检查，抵达南苑医院时，已是11月4日晚上7点左右了。
此时的赵武涛，已经去世近24小时。医生说，死者的经理来过一次，还给他买了寿衣。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他们在太平间看到了赵武涛的遗体。
医院给出的死亡时间为2022年11月03日20时20分，具体死因是“急性非ST段抬高性心肌梗死”。据另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介绍，患这种病的患者“会于劳累或静息时突发胸痛……通常大于30分钟，劳累过度也是其一个诱因”。
赵武涛的妹妹还是想不明白，“他除了平时特别忙，没听说身体有啥毛病。”
但医生说，这次到南苑医院检查时，赵武涛告诉医生，说这两年自己血压有点高，严重时会吃些药。母亲也突然想起，儿子上次回家，也说过血压有点高，“我还叮嘱他，平时不要太累，快递是送不完的。”
但作为快递员，赵武涛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时间。他的通话记录显示，曾有人在夜里11时56分，还因快递问题联系过他。至于出事这两天，赵武涛送了多少快递，赵家人没有看到全部数据，但从稍早的一部分派送量来看，他的工作不轻松。
比如，10月22日赵武涛送了135件，10月23日送了150件，10月24日254件、10月25日566件、10月26日410件。
去世前几天，赵武涛的部分送件量。
他把送快递赚来的钱，几乎都转回了老家，给父亲治病用。
这次来北京，家人们本想找公司问问，事发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曾经和医生通话的老板一直没出面解释下，经理也不愿意沟通这件事。
赵武涛的家人想把他留在宿舍的遗物收拾回去，公司却一直不告诉宿舍在哪。
经过几天打听，他们才得知，赵武涛生前住在离公司2公里左右一个公寓的3楼。
当他们赶过去后，只发现了赵武涛一床被子，其他遗物不见了。对于赵家人出现在宿舍，经理很生气，双方在宿舍发生言语冲突。
赵武涛的家人又试图与赵武涛的同事联系，看看能打听些什么。但很多人都说不认识赵武涛。一名前同事还在微信上回复说：“也别为难我”。更让他们伤心的是，赵武涛去世后第二天，他先被移出工作群，平时登录快递系统APP的账号也被停用了。
如此一来，赵武涛似乎从未给这家公司送过快递。有关他的痕迹，也在一点点消失。
事发后，赵武涛的工号，已经登录不上快递系统。
一直打工，一直没过上好日子
赵武涛生于1978年8月9日，老家在河南省漯河市舞阳县莲花镇的一个村子。小学毕业后，他就没再读书。稍微长大点儿后，他先是在当地饭店打杂工，后来和别人学厨师，但厨艺不算高超。
也算有了一技之长的赵武涛，在饭店后厨掌了几年勺后，觉得枯燥无味，2010年前后，他和唯一的妹妹，去广东一家制衣厂打工。也大约是在那个时候，经人介绍，赵武涛和老家一位姑娘结了婚。但不知什么原因，两人一直没要孩子，加上彼此争吵不断，这段婚姻只持续了两年就破裂了。
2013年初，赵武涛和妹夫到天津打工。妹夫做别的工作，他则在一个工地上看仓库。那时候的赵武涛30多岁，他不甘心一直看仓库，总想着多挣些钱。
可赵武涛没背景、没学历、没特殊技能，也想不出能做什么。恰恰是这个时候，他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北京有一家快递公司在招人。赵武涛随即和妹夫告别，只身一人，去了从未到过的北京。妹妹说，哥哥去北京后，就到了现在这家快递公司，10年都没换过工作。
彼时，是这家公司成立的第二年、“双11”概念提出的第五年。
在妹妹的记忆中，哥哥自从做了快递员，就一直在忙，很忙。这10年里，每次打电话，哥哥总是说：“我正送快递，没事的话回头聊。”赵武涛的母亲则透露，儿子一直没再婚。除了春节，平时也不怎么回家，一心都扑在快递上，家里花钱全靠他。
快递员赵武涛给不止一家公司送过快递。
前两年，赵武涛的父亲还没生病的时候，老两口专门去北京打工，闲暇时陪着儿子送快递：“经常夜里十点、十一点才下班。”后来，他们回了河南老家。虽然不知道儿子到底干得怎么样，但有一件事，让他们觉得他应该混得不错。
今年春节时，赵武涛的老板专门去舞阳县看望过老两口——这让赵家人受宠若惊，他们没想到，儿子送个快递员，还能如此被器重。
老两口也不敢怠慢老板，他们担心对方在老家吃不好，还特意请他到城里饭店吃饭。
对这个家庭来说，一顿饭钱可不是小数目。从2021年开始，赵武涛的压力就非常大。他的父亲先是患上胆囊恶性肿瘤，后来转为胰腺癌，先后看病花了近10万元。这些多是赵武涛在负担。
2022年国庆节，赵武涛回老家多待了几天，直到10月12日才回北京。
眼看父亲的病情仍需花钱，他给老板发微信说，“老板，只是想给你说我老爸的病情需要很多钱，再加上到过完年也想成个家，钱老是不够用！”在老板还没回复他时，他又说：“只因朋友同学都借了一遍了，到过年也得还人家呀！”后来，老板问他：“大叔的病看好了吗？”赵武涛称：“早着呢！没有”。
谁也不会想到，不到一个月后，赵武涛就突然离世了。
妹妹说，他们目前面临的困境，是快递公司疑似没和哥哥签劳动合同，也未缴纳社保，这让他们很难去申请工伤。有信息显示，这家公司在2021年只对5人进行了参保。
“他们几十个快递员呢，怎么才给5人参保？”赵武涛的妹妹不理解。
他们本想收集些其他证据，去证明劳动关系，却困难重重。妹妹说，这两天，她通过搜索发现，媒体也曝出几次快递员之死的新闻，到最后都很难申请工伤，“我看网上说，现在全国有450万名快递员了，这怎么能行呢？”
赵武涛在这家医院进行抢救并去世的。
眼下，赵武涛的遗体还没火化。他的家人决定，等火化了就把骨灰拉到老家。
而赵武涛工作过的公司，似乎并不愿讨论此事，面对采访要求，老板和经理选择不回应。
“哥哥这辈子太苦了，这么多年，连个爱好和理想都没有。”妹妹说，忘记是今年什么时候了，她问过哥哥有什么追求。赵武涛说，就是多挣钱，给父亲看病，然后结个婚。但现在，父亲的病还没好，他也没拥有爱情，却先离开了这个世界。
赵武涛能永远回家了。可由于没有子女，他连个送终的人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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