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是我们在回望2018 年时头脑中所涌现出的词汇。“提问”意味着不确定,也意味着某种能够穿透现象直指内核的批判性力量。艺术本身即是一种提问,艺术家的独立立场和自由思想使得他比普通人能够更加敏感、尖锐地揭示出存在的问题,并通过创造性的艺术语言,将之昭示在世人面前。因此,“提问”也是艺术生命之所寄。问题因时而变,提问永不终止。

米歇尔•康•阿克曼
Michael Kahn-Ackermann
德国汉学家和翻译家,歌德学院(中国)前总院长,2012年出任墨卡托基金会中国代表和孔子学院总部高级顾问
采访人_于海元
库艺术=库:如果对比1978和2018,您认为在艺术领域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阿克曼=阿:完全两个世界。1978年中国当代艺术刚刚开始萌芽,大多数人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但还不清楚自己要什么。有一些人开始放弃革命浪漫现实主义传统,但这还只是一个很小的圈子,大家的脑子里还是旧有的条条框框,不容易摆脱。那时没有任何艺术市场,也没有画廊,对于外界一无所知,就像一个人刚从麻痹的状态中·慢慢苏醒过来。
现在很难想象,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明园画家村的艺术家生活状态,请吃顿饭大家就高兴的不得了。虽然,今天整体上艺术家们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与那时不可同日而语,但就艺术的创造力来讲,那时候似乎更加旺盛。今天的中国艺术很明显还是受到政治和市场两方面的直接的或间接的影响和压力。
从改革开放开始一直到现在中国艺术界抱着一种期望,就是很快就可以“走出去”,成为世界艺术格局中重要的一部分。这种期望不能说完全落空,但今天来看显然不如预期。这或许是大家将目光又重新聚焦到国内艺术市场的原因。
库:艺术市场持续低迷,您认为这对于艺术家的创作来说是否有很大影响?
阿:这可能是一件好事情。2005年以后,很多美术学院的毕业生喊出的价格很离谱,一件作品动辄几万、几十万人民币。这种现象现在比较少见了。他们会慢慢明白,只是关注市场也不一定能帮助他们成功。反过来讲,艺术市场的低迷给艺术家的压力也更大,因为这么多年来,大家习惯了把价格看作是判断一个艺术家成功与否的唯一个标准。无论你评估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先锋艺术”,不见得 它达到了多么高的艺术水准,但艺术家们不考虑市场,因为压根没有。所以他们更多是考虑我想要什么,我想怎样发展,这是一个很大的推动力量,起了突破性的作用。
库:2018年您个人最喜欢的展览是哪一个?
阿:很多的展览没看过,对一些展览也不是很感兴趣。有一个展览让我印象深刻,武汉举办的朱振庚先生的展览——《生为变法》,栗宪庭策展。这个展览某种程度上修正了我对上世纪80年代的老先生们的一些看法。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当代艺术很大程度上是模仿西方现代主义以来的各种形式,但对于西方艺术的理解是非常形式化的,对其中的发展逻辑也不清楚,做的完全是形式和图像上的模仿。这次看了朱振庚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一些从未展出过的作品,发现他是一个确实想去深刻理解20世纪初西方艺术革命逻辑的艺术家。他受毕加索、马蒂斯等人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不是表面性的,而是非常深刻,非常认真的在探索。他年纪大了之后又重新发现了自己的水墨传统,他的理解也发生变化。这位已经故去的老先生让我非常惊讶,也很佩服。除了朱振庚的展览之外,给我影响最深刻的是向京在上海龙美术馆的《没有人替我看到》的展览。 我一直看作她是中国目前最重要的的艺术家之一,不过这个展览还给我对雕塑和空间的关系一种新的理解。
库:“传统热”持续,您如何看待中国的艺术家们将目光转向传统,重新开始钟情于传统?
阿: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某种程度上可以跟上世纪80年代的“西方热”进行比照。其实大多数人对所谓“传统”不是太懂,理解得也很浅。在我看来,“传统”是一个多义词,复数词,但在中国词汇的使用中,“传统”是一个单数词。中国有很多不一样的,甚至相互矛盾的传统。因此每当有人在我面前谈起“传统”,我总是会问:你说的是哪一个传统?把一种概念化的认知套在传统上,要不是别有目的就是根本不懂。当然,中国人开始重新对自己过去的文化历史发生兴趣,这是非常必要的一件事情。遗憾的是,“传统热”大半是一种时髦,是受到了某些艺术之外因素的影响。从艺术家提供出来的作品看,这种“传统热”还没有说服力,只喊口号是绝对不够的。
库:“向东走”还是“向西走”,您认为中国当代艺术家在文化方向上将如何选择?
阿:问题不在“西方”或“东方”。我希望每一个中国的艺术家会去自己的方向。西方当代艺术的影响不可避免,只有小孩子才会做梦回到唐宋,要真正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中国人一百多年以来破坏了自己的传统,今天要在几年内恢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去哪都可以——假如一个艺术家认真、深刻,真诚地探索自己的道路,他会去各种资源中汲取自己所需的营养。
库:在您看来,什么样的时代机遇下有可能会孕育“大师”,今天还缺少什么?
阿:我觉得缺少的是时间。我认识的很多青年艺术家都有一种马上要成功的巨大压力,所以艺术市场需要他往哪里走,艺术市场要求什么,他就满足什么,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思做面向个体的探索:我要的究竟是什么,我究竟有什么,我究竟是谁?当然,每个人都要赚钱,都要过好日子,这我完全理解。但艺术家应该明白,如果选择了艺术,在系统上来说,跟制造汽车或洗发水是不同的,需要把艺术当作生命的寄托,需要经历非常艰苦的探索。事实上,今天我看到的很多艺术,都充当着装饰品的作用。
库:您个人目前最为看好的是哪一类艺术家?
阿:我不想提某个艺术家。 我个人感兴趣的一直是当代水墨。原因很简单,这是一种在西方没有的对艺术的理解和立场。其他的非西方的当代艺术基本上是在重复欧美现代主义以来的道路,我几乎没有看到一种非欧美的文化立场能够转化为当代艺术。中国当代水墨确实是一种与中国传统关系密切,并在世界当代艺术中有自身独立立场的艺术门类。
库: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必然要求在国际领域内更大的文化话语权。当下艺术的话语仍然掌握在西方手中,这一点您认为是否会逐渐发生变化?我们需做哪些努力?
阿:一直到现在,西方重要的美术馆和艺术评论还是发挥最大的作用,同不同意,喜不喜欢,事实就是如此。类似古根海姆、蓬皮杜这样级别的美术馆。中国还没有。到现在为止,中国还没有国家当代博物术馆,这很奇怪。西方的艺术系统很成熟,一个有地位的美术馆或博物馆,不会为了商业等考虑去吹捧一个没有价值的艺术家,而这种现象在中国还很多,艺术家们在这个巨大的肥皂泡中跑来跑去,希望捞上一把。我希望中国的艺术系统能够不断成熟,但我估计这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库:请用一句话来概括您眼中的2018?
阿:美术馆越来越多,东西越来越多,好的艺术就那么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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